第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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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下電話後,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機在運轉,裏面的衣服沒有擺置勻稱,機器運動得高一腳低一腳。牧師夫婦挑最便宜的東西買。我連最便宜的東西都買不起,還有什麼資格嫌棄噪音?理查·福茨,你連九十四歲的米莉都不放過。里昂一聽我想搬家就説: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説別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説,可你不是別人。我説我只比別人更窮。他沉默了一會兒説:那裏沒有暖氣,所有的人在屋裏穿羽絨服。我説我可以去跳蚤市場買件最厚的羽絨服,六十元一個月,這房租哪找去?
里昂沉默了。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隻只扣在一塊白巾上。他請我和王阿花、海青來吃晚飯,所有的杯子盤子卻堆在池子裏。里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盜橫行的“羅傑斯公園”地區。卧室實際上是里昂的音樂室,裏面除了一套昂貴的音響組合之外,還有一架立式鋼琴和電子琴。我注意到這兒的窗簾很別緻,亞麻布底子帶黑
的中國狂草,再加上紅
的印章。當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專門用來寫中國書法。
里昂在客廳裏放了一個榻榻米,他一開始就告訴我那是撿來的。這公寓裏大部分傢俱和用品都是到北邊的富人區撿的。椅子雖然樣式不同,但全被漆成蘋果綠,上面是手繪的花卉。這樣的桌椅、櫥櫃使你
到你活在卡通片裏。不必問,當然是王阿花的設計。王阿花有時會把漆得花花綠綠的舊椅子拿到藝術市場上去賣,碰到好運氣她一把椅子可以賣兩百塊。
我問晚餐吃什麼。里昂説他不知道,一切由王阿花安排。我説這怎麼能算你里昂請客呢?里昂告訴我他們一直習慣把一切給王阿花去安排。
海青和王阿花遲了一小時才到。一進門海青就大聲説王阿花懷孕了。
里昂微笑着去看王阿花。王阿花微笑着點點頭。倆人便微笑着擁抱了一下。里昂輕聲説:恭喜。王阿花抬起眼看着他,又微微一笑。里昂伸手撫摸一把她的頭髮,她再次微微一笑。
我看出他們倆之間有着很深的、別人參加不進去的情誼。
海青也參加不進去。不過他毫不介意,大聲説:在韓國藥房買的避孕藥肯定是假的,難怪他們不向你要醫生處方。我,韓國人什麼都是假的,假路易·威登,假芬迪,假香奈爾香水。除了烤
是真的,我
,他們什麼都敢給你造假的!
聽不出海青是歡天喜地地嚷嚷,還是避孕失敗懊惱地嚷嚷。
王阿花文靜地補一句:其實我也用了避孕帽。
海青正拉開冰箱,往裏面擱置一打半啤酒。聽王阿花補的這句話,又説:也是韓國人那兒來的!我懷疑他們連避孕套都可以偽仿,恐怕橡膠都是他們自己熬的!
里昂看一眼王阿花。她今天比往常更淡一些似的。但她安安靜靜地有着主見。她對里昂這一眼中的擔憂回答道:醫生説都正常的。
我把她帶來的購物袋接過來,裏面有幾盒用來做烤的牛排骨,一袋赤貝,兩塊豆腐,另一個購物袋裏裝着四棵生菜。
海青説:縣醫院的護士跟中國差不多,特兇惡!醫生都特年輕,肯定是見習生,拿我們這些不花錢看病的人開練。他這時把臉轉向我,説:跟上里昂這種窮癟三,堅決不能病;一病你就得到那個王八蛋醫院去。
我想,他和王阿花,抑或還包括里昂自己,都把我看成“跟上里昂”了?
海青給自己倒了杯啤酒。説:你知道那小白臉怎麼招呼王阿花的嗎?就跟他看不出她是個人,就是條狗母似的、一句話都不跟她講,笑都不跟她笑一個,上來就她身上那件紙袍子,手指頭就那麼往裏一
。他那手指頭都告訴你他怎麼不樂意碰你!手指尖都嫌你噁心,你都不配它們去碰似的!
王阿花笑笑説:他怎麼一句話沒説?他不是問你酗不酗酒,還問我不
大麻。
里昂這時間一句:你沒大麻吧?
王阿花説:我記不清了。大概過兩三次。有一次接來的活兒我特別不愛幹,非得
大麻。
什麼活兒?里昂問。
記不得了。王阿花回答。
海青,是什麼活兒?
她沒告訴我。王阿花懷孕都快四個月了,居然什麼都不告訴我。海青説着把王阿花拉到自己身邊,往膝蓋上一擱。她便坐在他膝蓋上一包一包拆那些牛排骨,再把一瓶預先配製好的滷水倒在排骨上。海青將剩的半瓶啤酒倒入杯子;泡沫浮上來,溢到桌面上。他替王阿花把披散到臉上的淺長髮
到耳後,説:從醫院出來,我們倆商量,還不如順便結婚呢。打了個電話去市政府預約,那邊説:你們這會兒就來,有兩個傢伙取消了。我們就趕到了市政府。辦事那小子説:啊?連個戒指都沒有?我説:沒有,怎麼着?後來我們到跳蚤市場去買
,順便買了一個戒指。兩塊錢——海青這時拉起王阿花的手,把她無名指上套的白
金屬環亮給我和里昂看。那小子開價要十塊,我給砍成兩塊了。
里昂拿着王阿花的手,眼睛卻去找她眼睛。
我看出里昂心裏有點絕望。我從里昂手裏接過王阿花的手。很高貴的一雙手,所有線條都不受任何阻礙,水一樣。里昂第一次握這雙手的時候,心裏想,一個男人一生只愛一個女人,看來是可能的。里昂若不刮鬍子將是個美髯公,他喜歡王阿花的這隻溪
般的手在夜裏撫摸那剛剛破土的胡茬子。他還喜歡那波紋般的手指撫摸他赤
的肩膀。她常常把手留在他身上,沉入酣睡。
我説:祝賀你們。
我把杯子裏的自來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里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湊到王阿花嘴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後沾着一嘴啤酒沫對我説:謝謝。
海青説:從此,我們就要開始豬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里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頭瞪着啤酒,自顧自又笑一下。
海青説:你什麼意思?里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豬狗不如的子好得多。
里昂不理他,還是自顧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樣上升,又怎樣溶化。他似乎在聽無數細小泡沫一個接一個發出細微之極的破裂聲。
海青伸過手到餐桌對過,把里昂的啤酒奪過來,重重往自己面前一杵,你説,是不是比你給她的豬狗生活要好些?
里昂説:我沒給過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動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擱回里昂面前的桌上。海青發生了什麼魯莽
重的動作,她便這樣塗抹掉它們。
海青向王阿花:王阿花,他這話什麼意思?
王阿花把嘴湊到海青面頰上,頗響地親了一下,海青馬上回了個兇猛的長吻。
里昂等他們動作結束,説:我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她任何生活,豬狗的也罷,人的也罷。他説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櫃子裏去翻找,不久把一個電烤盤翻出來,擱在餐桌當中。
王阿花和我開始用筷子往烤盤上鋪薄薄的牛排骨。空間很大的老式廚房裏放着一個木墩,上面架着一塊玻璃板,成了相當摩登的餐桌。烤盤上的食噝噝作響,
食在上面升起青煙和香氣。我們四個原始人眼睛發直地瞪着漸漸扭曲、變
的牛
。王阿花將烤好的第一塊排骨夾到我盤子裏。我説“謝謝”時,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
鋒,馬上錯開。一瞬間的會意,我卻不知道自己領會了她的什麼心話。她似乎更明白里昂和我將向哪裏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託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里昂在跟海青談着他的歌劇。從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細小動作我到她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她在離開里昂之後遠遠地給他關注和關懷。兩年前她獨自從醫院回來,里昂正在音樂室試奏他的新樂句。還是太急於表白,太富有敍事
,這是最讓里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寫出的東西,反覆試奏幾遍,他總是發現自己
不開自己,
不開那一點俗媚,這真讓里昂發狂。王阿花坐在客廳裏聽里昂掙扎着為自己
胎換骨。她想,一個人在藝術上多麼撒不了謊;他怎樣掙扎也是不可能
胎換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
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里昂,很不是時候。
里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塊烤排骨,齒尖沿着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魚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賺一百六十幾元。里昂扔下啃得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着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裏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裏,坐着王阿花。她説:我懷孕了,里昂。他捱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
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消息確定後,再告訴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奇長卻纖弱的睫
,等着里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鐘,她發現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着牛筋,頑強地嚼着,一霹靂形狀的天藍血管在她太陽
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里昂,説: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里昂説:我怎麼不高興了?她説: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里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説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麼防犯!
…
我怎麼防犯了,里昂?!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犯?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你説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