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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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我的話你聽不聽?”我重複了一遍。
他盯着我看。
謝雨安臉上的傷痕紅得耀眼,我心中也多少掠過一絲愧疚。就算丟了一條手臂,他的武功也還是非常的高,我下那一鞭的時候沒想過他會毫不躲閃。這一鞭那麼重,他卻神
如常,倒是他手下那些衣着華麗的武士們
出了憤怒的神態。
他心裏在想什麼?親的隊伍中卻還拉着一具棺木,那裏面是他的副將,聽説是被他親手殺死的。我看見過他們從父親大帳裏喝完酒出來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兄弟一樣。可是他把他殺死了,還砍掉了自己的一條手臂。父親就是那天晚上回來以後誇他了不起。原來殺死最親密的朋友就是了不起!母親説得對,他們男人的心思我們不懂。
楚夜倒覺得這沒什麼。
“他要是不殺言涉堅,他們都得死。那個言涉堅居然把狼神給撕裂了!”楚夜好像説着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他試圖解釋他所能為我做的事情。他做不了什麼,他是父親的武士,這我們都知道。
“我在問你!”我今天的脾氣很大。這樣發沒有什麼意義,可我不打算約束自己。
“聽。”謝雨安乾巴巴地説,他指着那輛看起來很舒服的馬車“蕊公主請上車。”我從小就騎在馬背上,可是現在開始要坐車了。
我上車之前還要問他一句話。
“你帶着那個人。”我指了指那棺木,又指了指他空蕩蕩的胳膊“怎麼不帶上自己的胳膊?”謝雨安一定被我刺得夠戧。我覺得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説,他好像説的都是實話。但他這種人,不一句一句
他,什麼都不會説的。我不想
他,我
本就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只是為了讓他想起那件事情來。
葉子説我從羽人那裏回來以後變了很多,我總是在讓別人覺得難過。
“你原來不是這樣的,”她水靈靈的眼睛閃動着“大家都喜歡你,因為你永遠是那麼快活。”
“葉子,你覺得我應該快活嗎?”我問她。
對葉子,我不會用譏諷的口氣説話,但她明白我的意思。她的臉紅了,眼睛裏的水光也越來越亮。這麼做並不能讓我快活。那些給我帶來煩惱的人,他們的苦難和我的快活之間是沒有關係的。
我告訴葉子不要跟着我,她還是來了。我不理她,可是她也變得那麼倔強,不聲不響地跟在我的車邊。好葉子,就當是送我一程吧!你要留在這草原上,留在你喜歡的人身邊。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更重要?我想起了那些充滿歡笑的子,想起了母親温柔的雙手、父親慈愛的眼神,想起了憐姐姐牽着我的手站立在若
峯獵獵風中,想起了羽人小泥屋裏温暖的爐火。我把身上那些絲綢的衣服都
了下來,換上了母親新做的紅衣裙。母親趕時間,衣裙的針腳有點
,可是紅得真是鮮豔。
我穿着鮮紅的衣服,抱着羽人送給我的黃金豎琴,開始撥那十四
銀
的琴絃。那天回來以後就一直沒有練過琴,現在的指法未免生疏了。
“咱也不要他的金,咱也不要他的銀,不要他什麼收羅世間美女的銅鏡,也不要他紅口白牙許給的太太平平。”我慢慢地唱着,琴聲叮叮咚咚地響,眼睛也就一點一點合上。我説過,我不要再哭,我只想好好休息一會兒。
一串奇異的和絃,是那琴絃自己在顫動。我的心頭不由自主地熱了一下,砰砰跳了起來。
楚夜在外面大聲呼喊:“保護公主!保護公主!”馬蹄聲圍着車廂響成一片。
葉子衝到了窗邊。
“蕊公主!”她急促地叫我,聲音裏面又是驚喜又是惶恐。我湊到窗邊,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天上一個黑影正急速落下來。
他來了!七海蕊問我的話,我不能夠回答。
我是七千藍衣的統領,大晁衞將軍。十一年前,我是一名普通的斥候。這十一年間,我不知道自己殺死了多少人,有敵人也有自己人,其實敵人和自己人的區別是這樣小,就算在同一個戰場上也未必能夠分清。
但是我從來沒有殺死過自己的弟兄。我帶着我的藍衣隊在戰場上衝殺的時候,從來不在意斬獲了多少虜首,我在意的是他們是否保持着嚴整的隊形,是否保護着自己的弟兄。每一個人在戰場上都是那麼渺小,只有弟兄可以依靠,這是藍衣不敗的源泉。
如今,我當着大家的面殺死了用生命捍衞我的言涉堅。鬼弓們沒有置疑我的判斷,他們信任我太久了,不管我殺死他們中的哪一個,他們都會相信我的決定是有道理的。
我的決定當然是有道理的,如果言涉堅不死,要死的不僅是我們這五十幾個人,七千藍衣的命運都岌岌可危。大晁太平兩年,藍衣們的傳説不曾在戰場上崩潰過,卻在這太平世道里面悄然消融。如果不能把七海蕊安全帶回帝都,藍衣們很快就該埋骨於這荒涼的夜北了。我和七海震宇做着一樣的事情,即使不能改變未來的命運,起碼也要盡力拖延。
我記得言涉堅的目光,他的驚訝和痛苦不是因為我揮出了這一刀,而是因為這一刀的絕決。我沒有給他留出一點點求生的機會。劃開言涉堅咽喉的那一刀和切下自己左臂的那一刀完全不同,我切斷的是自己的過去。那一刻我多少明白了一點陛下對我説的話。我一直以為選擇是不存在的,但它存在,不管是虛偽或是真實。
七海蕊説快樂不快樂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想告訴她人們不是活在快樂裏面,驅動九州大地的力量只有兩種:慾望和職責。但是我沒有説出來。我很羨慕她,十五歲的公主還能夠那麼純粹,只能説是星辰諸神給予的祝福了。我聽見了車廂裏飄出來的歌聲,那樣的歌聲只有朱顏公主才能夠唱得出來。
楚夜喊起來的時候我還沒有看見那個羽人,他的眼力比我們都好。大晁軍中最優秀的手都在我帶來的五十鬼弓裏面,他們的眼力還是比不上這個夜北武士。好在楚夜只有一個,好在他手中沒有可以與我們媲美的強弓。
“別!”七海蕊尖鋭的嗓音讓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那些夜北武士
惑地望着她,而鬼弓們還是穩穩地瞄着那個在空中盤旋的羽人。
我望了望楚夜,楚夜也望了望我又扭頭去看七海蕊。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見到飛翔的羽人,楚夜的臉出奇得蒼白,就像那天夜裏闖入我帳中一樣。
望着七海蕊滿眼的求懇,我的心中動了一下。
“刷”的一聲,一枚勁箭破空而去。真是難為了楚夜,用那麼一柄木弓竟然能夠出如此有力的箭來,我的鬼弓們臉上也
出了欽佩的神
。
那羽人高高停在我們頭頂,鼓動着雙翼,不再下落。楚夜的箭到他面前已經沒有多少力道,被他的羽翼一扇就歪到了一邊去。
“楚夜!”七海蕊憤怒地望着紅髮武士“我叫你別!”楚夜咬住了嘴
,面容都有點變形了:“公主,你這次嫁入大晁牽繫重大啊!”
“這是我爹説的吧?”七海蕊微微搖了搖頭“楚夜,你也相信太平是別人可以許給的嗎?”我吃驚地望着這個小女孩子。她真的還是個小女孩子而已,可是她説的這句話高明得很啊!楚夜凝視了她一陣子,搖了搖頭。七海蕊的表情才一鬆,就看見他抬頭開弓“刷刷刷刷”連珠四箭直奔那羽人飛去。
我嘆了口氣。七夕還沒有到,能在這個時候飛翔的羽人都不尋常,剛才看他揮開那一箭的輕鬆,楚夜得再快也沒有什麼威脅吧?羽人揹着太陽,我還沒有看清他怎麼動作了一下,四支羽箭就忽然飛散開去。空中也傳來一聲清脆的弓弦聲。我的心收縮了起來,這弓弦聲太
悉了,我們大晁的勇士名將倒在這種弓弦聲中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吧?楚夜的身子晃了一下,一臉莫名地落在地上。他的戰馬跪在地上慢慢軟倒,原來那支羽人的箭穿透了那戰馬的頭顱,把它牢牢釘在了地上。
我長出了一口氣,這羽人看來不想傷人,否則地面上那麼多武士,論弓箭只怕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我望了眼華思秋,他搖了搖頭。羽人飛得太高,全身都沐浴在下午的陽光裏面,雪白的羽翼邊緣光芒四,他對付不了那羽人。
楚夜還是呆呆立在馬屍邊,似乎一下反應不過來。七海蕊輕輕巧巧地跳上車邊拴着的那匹紅馬,走到他的身邊去。
“這個東西給你算了。”她把一個銀的面具遞給楚夜,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七海蕊時她戴着的面具。她的臉
憐憫而不屑。
“楚夜,不用你送了,謝雨安會保護我的,你們回去吧!”楚夜茫然地接過面具,忽然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這個驕傲的年輕人!七海蕊對我説:“我要去見那個羽人。”我搖了搖頭:“你説要去若峯,我已經答應了你。”七海蕊問我:“到帝都要走幾天?”我明白她的意思。別説去帝都,就是走下高原,時
都還漫長,這羽人若是
飛臨,我們能防得住多久?我還是搖了搖頭。那羽人看起來很出
,但我帶着五十名鬼弓,只要羽人想落下,他就跑不掉。
“我答應過憐公主要照顧你。”我告訴她。
七海蕊的眼睛真亮,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黑那麼亮的眸子,夜北人説她是夜北最美的女子,他們説得對。可我從容地和她對視,她不過是個小孩子而已。
“那我們走吧!”七海蕊撥轉馬頭轉了回去。從這個時刻起,她再也不肯回到車上去。
那羽人飛走了,他還會回來。可是他只有一個,他也要休息,他甚至沒有一箭殺楚夜,心太軟了。他拼不過我們。
若峯就在面前,山巔上是閃亮的冰雪,山巔上飄浮着一朵白雲,旗幟一樣的白雲。我抬起頭來眺望山巔,脖子都仰得酸了。
到若峯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羽人每天下午都從太陽的方向飛來,七海蕊就會彈着一座小小的黃金豎琴唱歌給他聽。聽完了那歌,羽人就飛走了,沒有一點其他的動作,這讓我覺得不安。
“你以前怎麼上去的?”我問七海蕊,這樣的山峯看起來幾乎是不能攀登的。
“走上去啊!憐姐姐帶着我走了整整兩天。”七海蕊淡淡地説。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説的是憐公主。這小女孩最近説話的口氣越來越像憐公主了。
我開始為我對她的承諾後悔了。
“你不能上去!”我告訴她。要是七海憐和七海蕊可以走到山巔,我們五十鬼弓當然更沒有問題,可是爬山的時候還要防範空中的羽人未免沒有把握。
七海蕊毫不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轉開了。她和她的婢女坐在一起,又開始彈那座黃金豎琴。這是兩個美極了的小女孩,她們坐在一起,就像兩朵怒放的玫瑰,晃得人眼睛都花了。可是我的鬼弓們望着她們的眼神卻都帶上了一絲同情。這些天來的歌謠都是傷心的,這樣的歌謠不應該從這樣的女孩子嘴裏唱出來。我猶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拿走她的豎琴。
太陽落在若峯的背後,羽人沒有來,他總是從太陽裏面飛來,今天太陽被巨大的山峯擋住了。我安排今夜的宿營時加了三倍的崗哨,七夕快到了,晚上的月光不好。
這一夜我都沒有睡。若峯黑
的軀體好像要朝我壓過來,只有峯巔還閃爍着白
的雪光。營地裏靜悄悄的,聽不見鬼弓們的鼾聲,他們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睡不着?我越來越後悔來若
峯的決定。一定會有很大的事情發生,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是我能
覺得到。以往,只有在惡戰前我才會有這樣的心悸。等到太陽出來,我要帶着七海蕊立刻離開這裏,越快越好!其實我應該乘着夜暗離開,因為天一亮,羽人就來了。
我看見剛剛耀眼起來的太陽裏面好像花了一下,就知道時間到了。我立刻去摸弓,但一伸手才想起來左臂已經丟在秋選的賽場上。耳邊都是勁箭的聲音,還有七海蕊的喊聲。
她喊的是:“別殺他們!”但是晚了,羽人的第一輪連放倒了一半的崗哨。這是清晨哨兵們最疲憊的時刻,他從初升的太陽中飛來,鬼弓們什麼也看不見,他們只是本能地放箭。羽人是對的,如果他不殺死哨兵,無論如何都不能衝到營地中來。鬼弓畢竟是鬼弓,只是對着陽光放箭也能給他足夠的威脅。可失去一半崗哨以後,箭矢一下稀疏了起來。羽人的三支箭對着我飛來,他聽了七海蕊的話,沒有打算殺我,沒有一支箭對着我的要害。我從容地把那三支箭磕飛,手臂卻震得微微發麻。這是哪裏來的羽人,有如此強勁的臂力!那雙白
的羽翼閃電一樣竄進了營地,又帶着七海蕊紅
的衣裙一飛沖天。
我喝了一聲,讓鬼弓們放下弓來。那麼短的時間,羽人起碼捱了四五箭,可是,他得手了!我看着七海蕊的紅裙越飛越高,天空中有幾片白的羽
飛揚着落下。不知道怎麼,心中竟然有一絲隱隱約約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