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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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説。這麼説可能是有點兒怪——你在共振了嗎?如果你是一種生命,你會的。希望你共振的時候,知道這是一個謙卑的人,一個好奇的人在遙遠的地方想你,跟你説話。我快要死了。
今天是聖恩節,人們——我的同胞們,都聚集在那兒,在那些岩層的寬大的裂隙裏。他們將融去自己的冰蓋,把身軀暴在低温下,當然僅僅是一小會兒。由於失去岩石
細管的支持,他們無法把身體收成優美的球狀,可是這種坦然而無助的狀態正適合承受聖恩。作為生命體,你一定也能
受到聖恩的沐浴,一定也崇拜創造了我們的惟一的神。
承受了聖恩之後,在“熱球”隱入地平線下面時,他們將處死我了。只因為我説你是一個生命。他們説我犯了瀆神罪,就好像我不是一名最虔誠的信徒似的。
熱球隱沒,長夜將君臨一切。有情世界的長夜也是寒冷的。不知名的朋友,他們要用這長夜來殺死我,只因為我見過了你。
我説,你肯定也明白冰蓋的用處,因為我覺得到,你也有冰蓋。遇到你時,我用聲波視覺看見了,你的冰蓋形狀真奇特,不像我們常採用的球形,但也絕不會是自然形成的,像他們説的那樣——“一塊從無情世界隕落的石頭”對,你有冰蓋,你能有意識地抵抗嚴寒,你是生命。
在你們那兒,瀆神罪怎麼處理?説實話,我對自己的命運到了一點恐懼。他們會往我體內注入一種鹽,使我的冰蓋溶解,並且,我
態的身軀由於鹽的作用,不能再次形成保護冰蓋。然後,他們要把我放在外面,就是沒有岩層遮蓋的地方,也許就是我遇見你的地方。失去庇護,我會被寒夜凍成一整塊。但這還不是最後的死亡,啊,我真的怕,怕極了。讓咱們先説點別的吧。
首先,你能覺到我在想你,對嗎?因為在初次邂逅的一刻,我已經用聲波視覺把你的全息形象錄在腦子裏。不是那個意思,別誤解;雖説我們男女兩情相悦時才會這麼做,但我覺得咱倆的相遇意義重大,甚至超過了初戀男女的第一次見面。真值得錄下你的全息像,這樣,在我想起你時,由於共振,無論你在哪裏,都會
覺到某種超距離的、温暖的顫抖。可惜的是,你也許沒有錄下我的像,因為我一直沒體會到被你想的
覺。也可能你們的方式不一樣,記得嗎?你的一部分急速衝出冰蓋,從我身上敲掉了一塊冰,拿回去了。我不疼,但這樣做有什麼用呢?你的動作可真快呀,快得嚇人。衝出冰蓋,敲冰,又回到冰蓋裏面,你做完這一切時我還沒來得及反應。
實際上,從見到你一直到看着你飛走,我都沒來得及反應。這是多麼短暫的電光石火般的瞬間啊。我動得要死了,可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向你表示點什麼。
實際上,他們從我的敍述中得出結論,説你不是一種活物。因為在那麼快的動作刺下,任何活物的體
都要沸騰的,更不用説
體的慣
會使冰蓋破裂了。我覺得,你是來自一個時間過得很快的地方,來自宇宙的另一角落。這就是他們説我瀆神的原因。所以他們要殺我。
瞧,我總是説到死。一個人的死對宇宙來説,算得了什麼呢?宇宙中有無數億萬的生命。就算如長老們所説,神只在我們的“母球”大地上創造了生命,那生命也是不計其數的。有人,有動物,有甲烷微生物。你知道巖犬嗎?那是一種宗教工具。
瞧瞧,我又忍不住説到自己的死刑上面去了。這麼來看,也許我真的不算一名好信徒。
我覺得相信神及熱愛真理是好信徒的首要條件。我像大家一樣愛我們的主,惟一不同的是,我認為主的愛與威力不僅僅籠罩我們的母球大地。你,不知名的朋友,你和你的世界也是主創造的。雖然我們有很多不同之處。
他們説,從沒見過能夠離開自己的冰蓋後又回去的生物。這也是反對我的一條理由。冰蓋與身體之間是保温層,他們想像不出,你離開冰蓋後如何可以那麼快速地行動,同時還保持着體形。我説,你衝出來,身上彷彿還覆蓋着另一層小冰蓋。他們認為這更是無稽之談。並且,冰蓋沒有了身體的支撐會垮掉。對此我解釋説,你的冰蓋下的身體分兩部分,一部分衝出來,另一部分還留在裏面。兩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大致相同。這一下,他們索斷定我是在説夢話了。
我後悔嗎?不。即便為此而死,我也不後悔。我説了想説、該説的話,神能判斷我説的是對是錯。惟一令人害怕的是死的方式,還有那巖犬。
又説到死刑了。對不起。可是,讓我説吧。有人分擔一點恐懼也是好的。
巖犬是一種宗教工具,他們純粹是為了加深人的恐懼心理才豢養這種動物。我不能對你形容它的長相,無法形容。只能説,在母球大地上所有生靈當中,巖犬是體温最低、動得最慢的。但它們從來不怕捉不到獵物。
我的身軀凍成硬塊後,他們要把我砸碎,成為十三份。然後拿回地下,等待碎塊融化。
沒人能告訴我:融化之後的身體碎塊,有沒有覺?它們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動?巖犬來
噬的時候,我的大腦裏還有沒有恐懼?
長老説,我的死亡過程會持續很久很久。直到我的體和思想全都混融在巖犬最骯髒的體
裏。
這樣的詛咒,這樣的痛苦為什麼要加在我身上啊。
主説,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偶然發生的。那麼,那一天我追蹤着甲烷微生物羣落,一邊愜意地,一邊悠閒地
動在岩石裂縫裏,向地面
去,一定是主在引導。那羣微生物是主安排的,只為了讓我升上地面,遇到你,朋友。
當我把身體收成準球形,加厚了冰蓋,你就降臨了。這一切都是神安排的。我的死也是神的意願。
在這麼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致力於維護神的尊嚴,告訴他們,神不僅在我們的母球大地上創造了生命。然後我發現了你,然後我死去。這都不是偶然的。朋友。
看,我看到了。人羣沐浴聖恩時那狂喜的聲波傳入了我的視覺中樞。他們就要來殺我了。我愛你們,我蔑視你們。
現在,被囚在隔壁的老犯人告訴我,把身體壓得又薄又長,可以從石的小裂縫裏鑽出去逃生。有人試過。半毫米厚、數里長的身體從囚室裏一直伸展到外面的荒廢地
。雖然有兩個危險——斷
和凍結,但比等着被巖犬吃掉好多了。
我不願這樣,因為是神安排我死的。而且,難道我不是一個驕傲的人嗎?
朋友,我一直在分析你來這裏的用意。你的世界是一個更活潑、更開放、求知慾更強的世界。你們在尋找主創造的其他生命!你們在尋找宇宙中的兄弟!好啊,你們會找到的。即使那時我已經死去很久,我在主的身邊,在他的神聖輝煌、磁波四的球狀身軀邊,會向你們歡呼致意。我相信在主那裏就不用冰蓋了,因為他比熱球還更温暖。
我也在思索,你是從何處而來。
宇宙這樣廣闊,除了熱球,還有眾多的“力球”散着磁力線圍繞母球大地旋轉。你也許是從某個力球上來的,你們採取一種比
動更快捷的方式,來到我們這兒。朋友啊,如果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就好了。我要在死前對他們説,我們在宇宙中並不孤獨,我們有兄弟。
也許你還可以告訴我,我的那個設想是否正確。即“母球”並不是宇宙的中心“熱球”才是。我觀察眾多力球的運轉,發現與其説它們是圍繞母球旋轉,不如説是圍繞熱球。還有距離我們最近的“大力球”
“本輪與均輪”學説無論如何掙扎也不能完美地解釋它的奇特運動。只要改變一點點——只要承認我們的“母球”是圍繞“大力球”轉動的,而“大力球”又繞“熱球”旋轉,一切難題就刃而解。
天哪,這是他們要殺我的第二條理由。
朋友,我們相遇的那一刻實在太短暫了。你為什麼行匆匆?是不是生命有限,而需要探索的世界又那麼多。或者,你們的時間過得更快,我們的一秒鐘對你來説就是一整天?
兄弟,我把你的形象珍藏在心裏。我要帶着它去見主,不論他們説我是怎樣的瀆神者,我是一個最虔誠的信徒。相信你也是,相信我們信奉的是同一位神。
我看到了,喜悦的聲已經低伏,聖恩節儀式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好像能
覺到有情世界那漫漫的長夜即將來臨,那徹骨的嚴寒,萬籟俱寂的可怕的荒涼原野,那些巖犬…兄弟,給我點鼓勵吧,給我點勇氣吧。告訴我,主就在我身邊,他正等着我去呢…
吳凱推開門衝進病房,本沒理會護士的埋怨。他把花束放在莉莉的牀頭。斜靠在枕上的女宇航員儘量笑了一下。這個小夥子正在追求自己呢。
吳凱説:“他們把那塊冰拿去分析了,就是我們從木衞三帶回來的,我從那個大冰球上敲下的冰。猜猜裏面是什麼?”
“甲烷?”莉莉皺着眉頭,她的心痛症又發作了。
“護士!護士!”吳凱把護士叫過來,但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
等盡職的護士走開,吳凱看見莉莉的眉舒展了,就説:“你真行!都是甲烷。”
“那裏可能有形成生命的一點條件。”莉莉説。
吳凱搖搖頭:“他們説,不太可能。温度太低了。再説咱們飛遍了木衞三也沒看見一點生命跡象。”
“那個直徑三米的冰球呢?自然形成的?”吳凱説:“地下的體甲烷在壓力作用下,慢慢地往上冒,被低温凍成球狀冰塊。這是專家説的。”莉莉突然皺緊眉頭,忍不住呻
起來。她的手使勁抓住
口的衣服。
吳凱連忙叫來醫生。自從完成任務回到地球,莉莉就有了這種突然心痛的病。開始時,大家都怕她
染了太空中某種病毒,但沒有,心痛是無緣無故、突如其來的。
醫生建議打一劑止痛針。莉莉咬着嘴,搖頭拒絕。汗珠從她臉上滾下來。吳凱悄悄握住她的手。
莉莉看着吳凱的眼睛,説:“我…不願意打止痛針!你跟他們説,別打…天哪,這次痛得特別厲害…特別久…幫幫我!”吳凱和醫生都手足無措了。他們只能抓住莉莉的手,給她擦汗,嘴裏説着自己也聽不清楚的安的話。
忽然,莉莉停止了掙扎,她臉上出多
以來罕見的安寧。
“我不疼了。”莉莉説,她籲着氣“突然好了。”
“你真的好了?”吳凱擔心地問。
莉莉摸摸心口:“好得不能再好啦。我覺,這種心痛不會再發作了。”
“為什麼?”醫生執著地問。
“我也説不清楚。”莉莉聳聳肩膀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