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天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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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嫣突然間推開了我的門:“南音,出來,現在全家人有事情要商量。你爸爸剛從外面回來,就説要跟大家講一件事,他臉真難看,我怕是西決的官司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她把“問題”的“題”字小心翼翼地嚥了回去,可能是覺得句子一旦説完,壞事就成真了。
我們都聽到了姐姐尖叫的聲音蓋過了電視新聞:“狗孃養的!什麼叫不幹了,離開庭沒多久了他説不幹就不幹了?當律師的這麼不守信用是什麼道理啊,他活得不耐煩了吧…”樓梯下到一半,我看到雪碧乖巧地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變成了“靜音”於是姐姐的聲音就更通行無阻。
“東霓,現在説這些都是沒用的。”小叔無奈地對着姐姐的方向揮了揮手,像在講台上維持秩序那樣“我們商量怎麼辦吧。西決不能沒有律師。”可是一不小心,揮手的時候帶翻了茶杯。北北非常配合地衝着那一地的茶葉和水跡爬了過去。
陳嫣從我身邊飛速地奔下去,一把撈起北北。我慢慢地在樓梯中間坐下來,把臉龐擱在扶手的間隙處,我覺得很好。爸爸臉鐵青,點煙的手指在抖:“他説他也是實在平衡不了很多關係所以沒辦法—那家醫院,因為現在基本上輿論都是同情西決的,都在罵醫院,跟醫院關係非常好的幾個製藥公司,偏偏也是他們律所的大客户,製藥公司也不想醫院的名字天天上報紙還都是負面的新聞,可能也給了這個律師些壓力…”
“能有什麼壓力?”小叔苦笑“無非就是錢。給西決辯護一個刑事案子拿不到多少錢的,為了這個得罪一年送他們幾百萬甚至更多的大客户自然是不划算。”姐姐似乎是使盡全身力氣地把自己砸回沙發裏,頹然地看着陳嫣忙碌地清理地板上的茶葉。陳嫣把沽滿了茶葉的抹布捏在手裏,嘆了口氣:“現在罵他也沒有用。都想想辦法,怎麼能給西決再找個好律師來吧。”一片死寂。然後爸爸説:“這個律師倒是跟我説,他不做了,給我介紹別人,他説他保證…唉,我現在都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他,不管怎麼説,新來一個律師對西決的案子的情況也不算啊。”媽媽牽着外婆的手,從浴室裏走出來—兩週前,外婆在一夜之間,忘記了如何做“打開水龍頭”的動作。她穿着衣服站在沒有水的花灑的下面,像個孩子那樣盯着水龍頭上的紅藍
塊,當媽媽過了很久沒聽見水聲,推門進來的時候外婆如釋重負地轉過身,蒼老的食指稚拙地指着花灑説:“它空了。”所以現在,我和媽媽,有時候也加上姐姐和雪碧,我們幾個輪
照顧外婆洗澡,讓她相信花灑其實並沒有空。
外婆完全不知道滿屋子的人都在談論什麼。我不清楚媽媽是不是很慶幸,因為要帶着外婆回去她自己的房間,她也可以裝作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們穿過所有人的安靜,打開了外婆的房門。我看到爸爸眼睛裏,有什麼東西暗淡了——也許爸爸和我想的一樣吧。媽媽會自然地跟外婆進去,然後有的是理由在裏面待上很久,她要幫外婆換衣服,吹頭髮,也許臨睡前,還必須陪她聊聊天—於是她可以再一次地不介入全家人的討論,表示自己跟哥哥的事情完全無關。
可是媽媽突然間從外婆的屋裏折了回來,她站在客廳中央,有些突兀地仰頭,看了看坐在樓梯上的我。別人都坐着,只有她緊張而僵硬地站着,頭一次,她允許自己跟這個家格格不入。她像看星星那樣,用力地仰着臉尋找我的眼睛。小叔在一旁疑惑地猶豫要不要提個問題,她看準了我,淡淡地説:“去問問蘇遠智的爸爸。”
“媽媽?”我放下了託着腮的手。
“他爸爸是個律師,一定有辦法的。這個時候,只能去問他。南音,”媽媽叫着我的名字,卻把眼睛看向了爸爸“先讓南音去找他,其實更合適,比你出面要好得多。”她丟下這句話,重新垂下了頭,拋下我們大家,我聽到外婆的房間裏隱約傳來一陣吹風機工作的聲音。這樣很好,其他的事情,她便再也聽不見了。
我想,我知道我該做什麼。其實這一刻,我等很久了。
還是那間茶館。蘇遠智的爸爸坐在我對面,他的眼神一向如此,也跟人笑的—一旦笑起來,臉上那兩條法令紋就格外尷尬。對話內容都很簡單。他禮節地説:“最近家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我點點頭:“有。”他略微訝異地看着我,我則給他講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重點是,為什麼我們現在的律師想要退出了。聽完,他點點頭:“這類事情都是聽説過的,我認識的刑事律師不算多,不過沒問題,我一定會盡力…”我把裝着哥哥的材料的文件夾從揹包裏拿出來,小心地放在他和我之間的桌面上,然後。又輕輕往他那邊推了一點。
“全都在這兒,還有,這個是他之前的律師的名片,資料裏面還缺什麼,都可以打給他。”我注視着他的眼睛“叔叔,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太喜歡我。你覺得我嬌生慣養,什麼也不懂得,也許會拖累蘇遠智。不過,我哥哥是一個跟我一點都不一樣的人。他…這次是做了很糟糕的事情,可是如果你跟他仔細聊過天,你一定會同意我説的,他是世界上最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我答應你,我離開蘇遠智。他反正快要去英國了,我也願意他有好的前途。所以我徹底離開他,他會有機會再去找到一個合適的女孩子陪他奮鬥的。原來説好的明年夏天的婚禮,取消就好了。我只請求你,幫我哥哥一把。”他看着我,慢慢地,篤定地問:“是你和蘇遠智之間原本就有問題,還是—你只是為了你哥哥?”
“我跟蘇遠智從來沒有聊過他出國的事情,他不想跟我講這些,我也不問。其實,我和哥哥之間,並沒有血緣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他説起這個“我們倆都是去年才知道這件事。哥哥出生那天,他的親生父母在醫院裏問有沒有人想出價,結果是我買了。因為就在同一天,出生在我們家的小孩,沒多久就死了。當時我爺爺病危,
就覺得更加不能讓爺爺知道小孩子死了的事情,所以,哥哥就這樣來了。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跟着我和我爸爸媽媽一起生活。我其實常常想:哥哥其實是上天給我們家的一個禮物。所以,他才來歷不明啊。他的事情出了之後,所有的人都很傷心—尤其是我媽媽。因為我們家每一個人都早就習慣了,哥哥是個太好的孩子。好孩子突然之間開車去撞人——大家都覺得自己被騙了。當然,誰都不能否認他做的事情是一件非常壞的事情,但是隻有我一個人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所以我沒有選擇啊,我必須放棄一切去幫他。”他點點頭:“我答應你,我一定聯繫到一個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律師,就在這兩三天內。”我站起身,背起我的挎包:“謝謝,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説到做到。”我轉身離開我們的桌子的時候,他在身後叫住了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哥哥為什麼要去殺人?”我對他認真地笑了:“不説了吧。因為,您這樣的人,不會懂的。”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發現客廳跟廚房裏,每盞燈都亮着,可是空無一人。就像是闖進了自己某天午後打噸兒時候短暫的夢。
“南音,是你嗎?”陳嫣的聲音在樓梯上響起來,她下樓的腳步聲裏也伴隨着北北嘴裏那些很認真的音節。
“外婆不見了。”陳嫣説“説是下午跟着雪碧去公園散步的時候,雪碧去了一下廁所,出來就看不到外婆了。現在全家人都出去找了,我在家裏等門看看她會不會自己找回來。”
“不可能的。”我把挎包丟到沙發上,然後又背了回去“外婆自己完全不認得路,可是媽媽一直都在她的口袋裏放我們家的地址和電話呢,説不定等下就會有人打過來,然後把她送回來了。”
“但願吧。”陳嫣嘆着氣“為什麼壞事總是一件跟着一件呢?剛才已經給派出所打電話了,可是人家説,外婆是今天下午才不見的,時間太短了,不能算成失蹤。”
“我也去找,你繼續等着,別錯過了電話。”
“那你當心哦,你最好還是給東霓打個電話問問她們現在是不是都在公園那一帶…”她突然想起什麼“我記得,就在國慶節那個時候,外婆還是能自己從公園走到我們小區來的,只不過是記不住我們住在哪棟——現在,為什麼就完全沒有方向了?”
“我媽媽説,外婆這樣的病,惡化起來都是很快的。”迦南的電話突然打了進來,我輕悄地看了一眼陳嫣,她已經拿起了電視機的遙控器,於是我接起來,很自然地走到廚房的陽台上去。每次接他的電話,我都必須要自己的視線牢牢地粘在眼前的一樣什麼東西上,好像這樣才能不再害怕。現在,我只能牢牢地看着媽媽放在調味架上的一串大蒜——看着,看着,看到最後我覺得它們要變成一串白的鵝卵石的武器飛過來襲擊我了。幻象開始,但時間停滯。尤其是當聽見他説:“南音,你在家?”我本來想平靜地説“是,我在家”但是,我説的是:“你現在出來,可以嗎?陪我一起去找一個人。”我們一起去找外婆吧,把外婆找到了,我們就不要再回來了。
哥哥,請原諒我利用了你。我説為了你,我願意離開蘇遠智。我撒謊了。我不願意為了救你離開蘇遠智,儘管在必要的情況下我一定會那麼做;我願意離開,是為了別的人,別的事情。簡單點説,我利用你裝點了自己。儘管我知道,你不會介意。
姐姐説,現在全家人都在公園所在的街區裏,分了幾個不同的方向,有的往市中心的方向找,有的往沿河的方向找,公園裏的工作人員還在公園的每個角落檢查着,媽媽到廣播電台去了,再等一會兒,尋人啓事就能被不少正在開車的人聽到。
迦南問我:“你打算到哪兒去找?”我説:“還是去公園,我覺得她不會走出公園去的。”他對我笑了一下。眼神好像是——我剛剛講的那句話是海誓山盟。有一輛車在我們身後按喇叭,他從我的對面站到了我身邊來,有些生硬地擋在我和那輛疾馳而過的車之間。仔細想想,我們很少在醫院之外的地方見面——一起出來吃過兩次飯,不過我總是因為太過緊張,吃完了,就像做賊那樣迅速地跳上車逃走。
“你為什麼這麼確信,你外婆還在公園裏面?”我們往公園裏面走的時候,他牽着我的手,淡淡地問我。他本不問我為什麼要他陪我一起找外婆,他就像我故事裏面的外星小孩,似乎跟我一起尋找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這本身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小的時候有一年暑假,媽媽把我送到外婆家去待了兩個月。我記得外婆家的後面,有個小街心花園。那個街心花園直接通往一個幼兒園的後門。——其實,我很早的時候就覺得,外婆在龍城的公園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芍藥花壇那裏,那兒的花壇的形狀和石子路都跟我小時候去過的街心花園長得很像。外婆一定是覺得,在那裏就像是回了家。我們到芍藥花壇去,我覺得我知道外婆是沿着哪條路走遠的。”
“可是現在是十二月,怎麼認得出來誰是芍藥花壇?”他提問的表情頗為苦惱。
“反正…我知道怎麼走不就好了嘛,那個地方到了天開出來的就是芍藥。”我像是打了個寒戰一般地意識到,當我們倆這樣對話的時候,其實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對最普通的情侶。
“就是這裏,你確定這是你説的—芍藥?”他輕輕地挑起了左邊的眉。
“讓我想想—”我出神地看着面前幾條可以走的路“我覺得我們應該一直往右邊走。雖然這邊走下去就是公園最偏僻的那個工作人員入口,可是那個工作人員入口到了快下班的時候都是不上鎖的。”
“小姐,什麼叫一直往右邊走,那叫西邊。跟你們女人討論方向的時候真的是火大。”醫院裏的那個他在這個瞬間附體了。
“方向那種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啊。”我不服氣地瞪着他“為什麼你們男人都那麼喜歡用‘方向’這麼無聊的東西來嘲笑女孩子呢?你和蘇遠智一樣地無聊…”他勉強地笑笑,我知趣地保持安靜,兩個人都默契地保守着一種“説錯話”的尷尬。
“我很快就會離開龍城,回北京去。”他嘴裏呵出去的白氣,像在煙一樣“因為我哥現在穩定了,我媽媽她們會留在龍城照顧他,我必須回去上班了。南音,”他的停頓短暫得讓人險些覺察不到“我可以在北京等着你嗎?”
“我要離開蘇遠智了。”我答非所問。
“那我等着你,你會不會來?”
“我…我不知道。”我説話的時候只好看着路燈。
“你知道你會來。你就是還需要點時間承認這個。”他微笑着斜斜地看我,像是做好了準備接我狠狠剜討類的一眼。
芍藥花壇往右轉—好吧,往西走,到了盡頭,果然如我所料,那道門開着。穿過去,是一條斜斜的小巷子—曾經有一次,我帶着外婆從這條小巷子裏穿出去。讓我想想,是在年初的時候,蘇遠智臨上火車之前跑來這裏見我一面。然後,我跟外婆一起,穿過這條小巷子把他送到馬路上去打車。當時外婆驚喜地環顧着這條巷子,臉上充滿着惘的喜悦。我至今不可能知道她那天究竟想起了什麼。
“那邊真的站着一個老太太,”迦南的手指戳到了冷空氣里路燈的亮點上“你看看,是你外婆麼?”不用看,我早就在跟外婆揮手了。
不過她完全沒注意到我們,她站在賣棉花糖的小販跟前,用力捏着一把零錢,微笑地看着小販像滾雲朵那樣把棉花糖一團一團地做出來。迦南低聲説:“我小時候,真的以為上帝造雲的時候就是用一個做棉花糖的機器而已。”
“外婆!”音量抬高些她果然疑惑地轉過臉,但是我依然不能確定,她此刻是否認得我“大家都在到處找你呢!現在跟我回家,好不好…”她慢條斯理地一笑,右手的手指指着左手高高舉起來的棉花糖,她説:“買給玲玲。她喜歡這個。她最近不高興。”原來外婆一個人遊蕩了這麼久,卻一點沒有驚慌和害怕,然後她找到了想送給媽媽的禮物,準確地説,送給童年時代的媽媽。
“外婆,我帶你去找你的玲玲,好嗎?”我遞給小販兩個硬幣,又買了一個棉花糖,放在外婆的右手裏“一個是你送給玲玲的,另一個是我送給你的。”喜悦讓她皺紋遍佈的臉龐變得更紅潤,當然也有可能是被凍紅的。把兩個棉花糖一左一右地舉在臉的兩邊,乍一看還以為給自己選擇了一對碩大無比的耳套。她説:“謝謝你啊,小姑娘。”好吧,她果然還是不認識我。
迦南對外婆説:“外婆,天氣冷,您還是把手放回兜裏去吧。把您的棉花糖給我,放心,我就是替您保管着,等會兒就還給您。”外婆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像傳遞炸彈那樣小心翼翼地移
棉花糖的時候,很開心地道了謝。然後外婆很捧場地對我説:“他很好。他是你的男朋友麼?”我和迦南對看了一眼。然後我鄭重地跟外婆説:“是的。”只有在這樣的外婆面前,我們才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