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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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凱華是軍長之子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先是愕然,後是嘆息,半晌沒説一句話。

我從媽媽住的屋裏走出來,站在營區外的路旁等候軍長。不大會,軍長從山上下來了。

軍長先看望了梁大娘一家,才來到連部坐下。他讓我向他彙報了梁大娘一家的遭遇,並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帳單。他指示讓我空多跟梁大娘和韓玉秀嘮嘮家常,連裏要儘量幫助梁大娘一家解決些具體因難,有些長期需要解決的問題,可通過部隊組織反映給地方政府…

開晚飯時,軍長親自去把梁大娘一家請到連部裏,陪着梁大娘一家吃飯。軍長讓我喊我媽媽一塊來就餐,但媽媽推説她身體不舒服,沒來…

吃過飯,軍長讓我帶他到我媽媽住的屋裏。

“吳大姐,大駕光臨,有失遠呀!”軍長進門便嚷道“不過,我知道你吳大姐是有意躲開我!”半倚在牀上的媽媽忙坐起來,朝軍長點了點頭。

“我這次到九連來,一是想在凱華的墓前站站,但主要還是想見見你這吳大姐!不過,有言在先,我老雷可不是來負荊請罪的!”軍長説罷,坐了下來。

媽媽尷尬無語。

“吳大姐,老實對你説,我老雷早有思想準備。準備打完仗後,你哭着來跟我算帳,跟我來要兒子!”軍長點起一支煙,重重地了一口“蒙生雖沒死在戰場上,但也是九死一生吆!”

“老雷,您別…”

“不。你聽我把話説完。不錯,我在電話上臭罵了你一通,我那是忍無可忍!你可以恨我‘雷神爺’不近人情,但我老雷至今不悔!吳大姐哪,你的膽量可真不小呀!你出面打電話,你為啥不讓我那指揮千軍萬馬的老首長跟我打道?他可以給我下指示,讓我執行吆!但是,我量他不會,也量他不敢!那種時候,你竟敢佔用我前沿指揮所的電話,託我辦那種事,你…你,你就沒想想其中的利害關係嗎?!”軍長動地用手指“咚咚”敲打着桌面。壓了壓火,他接上説“要是時間後退三十幾年,如果我‘雷神爺’託你大姐辦那種軍人最忌諱的事,你會咋辦?罵我一通,搧我兩耳刮子,那是輕的!給我一粒槍子,算我活該!當年是個啥樣情景?‘子送郎上戰場,母親送兒打東洋’吆!那首歌,還是你吳大姐一句一拍教我唱會的,唱得熱血沸騰吆!”

“老雷,您別説了…”媽媽啜泣起來。

“不。我今晚的話多着呢!你這次來,我滿足你的要求。我老雷沒有忘記我當年説過的話:有恩不報非君子!沒有你吳大姐把我從死屍堆裏背出來,我‘雷神爺’能活到今天當軍長嗎?!”軍長一下擰死煙蒂,站了起來“行呀!只要蒙生本人也同意,你這遭來可以把他領回去!穿着軍裝回去可以,掉軍裝回去也行!我老雷辦事圖乾脆,這次,我簽字!我畫圈!”

“老雷…”媽媽哭出聲來了。

“但是,簽字畫圈之後,我的吳大姐呀,我老雷得讓你捫心問一問!那麼辦了,是報你的恩呢,還是把你往泥坑裏推呢?那麼辦了,死去的烈士會不會答應?養育我們的人民能不能答應?!別的不説,單説四三年秋在沂蒙山的那場突圍戰,我帶的那個營是整整四百人哪!可—仗下來,當吳大姐你把我從死屍堆裏背地來後,活下來的有多少?只有四十三個倖存者,剛過十分之一呀…”軍長的聲音沙啞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發濕的眼睛,又坐了下來。他又點起一支煙,輕輕地噴吐着。

媽媽不停地拭淚,軍長看看她,放緩了聲調:“在延安整風的時候,我們曾學過郭老寫的《甲申三百年祭》。那時候體會還不深。現在回過頭來看,打天下,坐天下,居功驕傲,貪安逸,圖享受,會毀掉一切的!前些年我靠邊站,得空啃了幾本古書,我反覆誦讀過社牧的《阿房宮賦》,杜牧就秦王朝的滅亡,發出這樣的嘆:‘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我們黨作為工人階級的先進部隊,當然不可與歷代農民起義相提並論。不過,兩千多年封建特權的劣,資產階級腐朽發黴的毒菌,在我們黨內還是很有些市場呵!我們還有沒有‘倒退’之虞呢?是否還要讓我們的後人來“哀’我們呢?這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軍長了口煙,看看我“經過十年動亂後,現在有人指責青年一代‘看破了紅塵’。那麼,我們這些老傢伙中有沒有所謂‘否破紅塵’的?依仗權勢,胡作非為,互開後門,損公肥己…發展下去,不得了哇!老百姓有句土話,叫作上樑正下樑歪。我們這些老傢伙不做出樣子來,咋去教育青年一代?蒙生現在是功臣了,我不好再批評他。他過去之所以那樣,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吳大姐呀,難道你這當媽媽的就沒有責任嗎?”媽媽含淚點了點頭。

軍長望着我媽媽:“你八歲賣給地主當丫頭,我七歲就給東家放牛。現在給青年人憶苦思甜,怕是起不到明顯作用了。但我們這些老傢伙常想想過去的苦。那還是很有好處的。‘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列寧算是把話説到家了!”軍長彈了彈煙灰,又了口煙“六五年我到北京開會時,和陳老總進行過一次長談。當談到我們當年在山東時,陳老總意味深長地説,在他進棺材之前,他忘不了山東父老!當然,我們的陳老總不單是指山東父老,他指的是人民!要説報恩,我們要一輩子報答人民的大恩大德,而不是把我們當成人民的救世主!革命,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勝利,是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呀!”一彎月兒在窗欞上探出頭來,投進點點銀輝,屋內,靜極了。

“今天見到梁大娘,別提我心裏是啥滋味兒。”軍長深沉地説“吳大姐,你的蒙生是吃着梁大娘的長大的。可你看看梁大娘穿的那身衣裳,你再看看梁三喜留下的那欠帳單,你就不難想象出,她們還過着啥樣的子啊…”軍長的眼裏閃着淚光,媽媽也在抹淚。

“不錯。吳大姐,十年動亂中,你我這些老傢伙們都吃過苦,捱過整。可我要説,受苦受難最厲害的不是我們,是梁大娘那樣的老百姓!不必隱諱,就是我在蹲班房時,我吃的用的也比梁大娘她們好得多,甚至可以説沒法比。…咳!”軍長喟然長嘆一聲“我那凱華十五歲時和他四姐一起,到延安延川縣隊,住在我當年的一個老房東家裏。七七年那陣我還沒復職,我專程去米脂縣看望我那老房東。誰會相信呀,老房東全家八口人,卻只有五個吃飯的碗,他們連吃飯的黑碗都買不全。當時,我…延安,那更是養育革命的聖地啊!”

“老雷,別…別説了…”

“我…不説了。説起來我真想大哭一場!前些年老百姓身上的早已不多,可‘尾巴’倒不少,一個勁地割,割,割!自己‘出有車,食有魚’,過得舒舒服服的,咋就不睜眼看看老百姓?別説黨了,問問我們的良心何在?!革命,共產黨因為窮才革命。治窮,本是共產黨人的天職呵…”屋內的空氣又凝結了,沉重的氣氛象鉛塊,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輕聲對軍長説:“這次打仗,我們團裏有許多烈士留下了欠張單,他們都是從農村入伍的。”

“這件事情,我們是要向中央報告的。”軍長説“極左路線,可把老百姓害苦了。”過了五、六分鐘,軍長的情緒才平靜下來這時,他問起我們九連的戰鬥情況,我一一作了彙報,並向他重點介紹了梁三喜和靳開來參戰前後的表現…

軍長聽罷又站起來:“這真是位卑未敢忘憂國!象梁三喜他們,儘管十年動亂給他們留下了難言的苦楚,但當祖國頊要他們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以身許國!”軍長動地揮着右手“我們的民族是偉大的,這就是偉大之所在!我們的事業是有希望的,這就是希望之所在!魯迅説‘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梁三喜他們,真正稱得上是我們的民族之魂!”過了會,軍長又坐下來。他看了看錶“不早了,夜深了。”他又簡單地問起凱華犧牲時的情況,我回答了他。但那兩發臭彈的事,我卻壓沒敢告訴他。我不忍心讓這位虎將再怒髮衝冠地“甩帽”了。

這時,炊事班長推門進來,慌慌張張地對我説:“指導員,韓玉秀不見了!”我一聽,急忙奔出屋。見梁大娘站在院子裏,我問她是咋回事,她説她打了個盹,拉開燈睜眼一看,就不見玉秀了…

邊境線上時有越寇的特工隊員潛進來活動。我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戰土們也都起來了,我忙帶大家在營區周圍尋找,也沒見玉秀在哪裏。

“玉秀她,會不會到三喜的墳上去了。”梁大娘對我説“自打聽到三喜沒了,玉秀怕淹傷心,她沒敢當俺的面哭過…”我忙帶着幾個戰土趕到烈士陵園。

一鈎彎月斜掛中天。當我們離梁三喜的墳還有十幾米遠時,見一個人趴在墳上。無疑,那是玉秀。我讓大家停下來。

山崖下,竹林中,草叢裏,傳來蟲兒的聲聲低,卻聽不見玉秀的哭聲。

過了一大會,我們才輕輕走近梁三喜的墳前,只見玉秀把頭伏在墳上,周身戰慄着,在無聲地悲泣…

“小韓,您…哭吧,哭出聲來吧…”我嗚咽着説“那樣,您會好受些…”玉秀聞聲緩緩從墳上爬起來:“指導員,沒…沒啥,俺覺得在屋裏悶…悶得慌…”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淚光瑩瑩的臉“沒啥。俺和婆婆快該回家了,俺…俺想來墳上看看…”滿天星斗象淚人的眼睛,一閃一眨。蒼穹下的一切,在我面前全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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