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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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孫少安一家人為賀秀蓮的到來既高興又憂愁的時候,這位大眼睛山西姑娘現在卻只有高興而沒有憂愁。她並不知道這家人在背後為她和少安辦喜事而怎樣奔波和熬煎。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她自己的幸福之中。
秀蓮五歲上失去母親以後,一直是她父親把她和她姐秀英拉扯大的。她父親除過勞動以外,還是遠近出名的釀醋好手。在黃河岸邊的幹石山裏是收穫不了多少糧食的。但她家靠賣老陳醋的收入,光景不僅沒垮過,反而比村裏其他人家要寬裕一點。因此,她姐秀英長大後,村裏和周圍有不少人家提親事。因為父親單身一人,她年齡又小,姐姐決定招一個上門女婿——結果就和本村的常有林結婚了。
秀蓮在本村上完小學,就沒有再到柳林鎮去上初中。她天不愛念書,覺得在學校不如在山裏勞動自由自在。
她在十八、九歲的時候,身體就完全發育起來,心中已經產生了需要一個男人的念頭。但本村和周圍村莊她認識的小夥子,她連一個也看不上。她是個農村姑娘,又沒機會出遠門,無法結識她滿意的男人。當然,這不是説她要攀個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沒文化,不可能找一個吃官飯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會去嫁給人家——兩個人地位懸殊,又説不到一塊,活受罪!
眼看過了二十歲,她苦惱起來了。這時間,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親事,但這些人她早已在腦子裏盤算過了,一個也看不上。她父親、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發現了她的煩惱,先後從側面轉彎抹角地查問她的心思。她乾脆給家裏人説:周圍沒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對她開玩笑説:“那到外地給你瞅個女婿!”她卻認真地説:“只要有合心的,山南海北我都願意去!
爸爸暫時有你們照顧,將來我再把他接走…”家裏人吃驚之餘,又看她這樣認真,就向他們所有在門外的親戚和人委託,讓這些人給他們的秀蓮在外地尋個對象…
本來秀蓮只是隨便這麼説説;她並沒指望真能在外地找個合適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了,過兩年也就在本地挑選個人——反正不能一輩子老呆在孃家的門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現了個外地人孫少安!
秀蓮一見少安的面,就驚喜得心嘣嘣亂跳:天啊,這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嘛!他長得多帥!本地她還沒見過這麼展揚的後生!再説,這人身上有一股很強的悍,叫一個女人覺得,跟上這種男人,討吃要飯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對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夥子,一個個都成了
手
腳的猴球小子!
她馬上把自己一顆年輕而熱情的心,給了這個遠路上來的小夥子。當少安一再説他家如何如何窮的時候,她連聽也不想聽。窮怕什麼!只要你娶我,再窮我也心甘情願跟你走!
她愛上少安後,就捨不得離開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準備跟少安回去結婚。但親愛的少安哥説這太倉促了,他歪好得回去準備一下,最早看明年後半年能不能辦事。
她只好收回了馬上結婚的打算,但絕對不同意明年後半年才結婚!她提出:最遲在節就辦事!
少安拗不過她烈火似的情,也就同意了。
當她把他強留了一個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時候,她就又攆着他來了。她生怕他象一隻鷹似的飛去再不返回來…現在,她來到雙水村少安家裏,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於她熱愛自己的心上人,對這個窮家的確沒一點不滿意,反而覺得一切都很親切、很入眼…有文化的城裏人,往往不能想象農村姑娘的愛情生活。在他們看來,也許沒有文化就等於沒有頭腦;沒有頭腦就不懂得多少情。可是實際也許和這種偏見恰恰相反。真的,正由於她們知識不多,
神不會太分散,對於兩
之間的
情非常專注,所以這種
情實際上更豐富,更強烈。
秀蓮到少安家,轉眼間七八天就過去了,但她還是不願意走。少安背轉他家裏的人,偷偷對她説:“你走時給家裏人説,你住四五天就回來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擱太久,要不你爸和你姐他們要心的。”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摳着手指頭,紅着臉説:“我…捨不得離開你…”少安親熱地對她説:“你先回去,
節前我就尋你來!”
“再讓我住上幾天…”她央求説。
少安看沒辦法打發她,只好説:“那也行。再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你過了中秋節再走。另外,我們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紅棗,這一天村裏可熱鬧哩…不過,還是讓我給你家裏寫個信,就説你過了中秋節回來,不要叫他們心。”她説:“不要寫了。等信到家裏,那時我也快動身回去了…”少安同意了她的意見。秀蓮好高興啊!她又能和少安在一塊多呆幾天了…
農曆八月十四,雙水村沉浸在一片無比歡樂和熱鬧的氣氛中。一年一度打紅棗的
子到來了——這是雙水村最盛大的節
!
這一天,全村幾乎所有的人家都鎖上了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籃,扛着杆,紛紛向廟坪的棗樹林裏湧去了。在門外工作的人,在石圪節和縣城上學的學生,這一天也都趕回村裏來,參加本村這個令人心醉的、傳統的“打棗節”
…
一吃完早飯,孫少安一家人就都興高采烈地出動了。孫玉厚兩口子提着筐子;蘭香拉着秀蓮的手,胳膊上挽着籃子;少安扛着一長木
;少平揹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後擁向廟坪趕去。他們在公路上看見,東拉河對面的棗樹林裏,已經到處是亂紛紛的人羣了。喊聲,笑聲,
杆敲打棗樹枝的劈啪聲,混響成一片,
撥得人心在
膛裏亂跳彈。
在孫少安一家人上了廟坪的地畔時,打棗活動早已經開始了。一棵棵棗樹的枝杈上,象猴子似的攀爬着許多年輕男人和學生娃。他們興奮地叫鬧着,拿杆敲打樹枝上繁密的棗子。隨着樹上
杆的起落,那紅豔豔的棗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黃的草地上。
婦女們頭上包着雪白的巾,身上換了見人衣裳,頭髮也
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黑明發亮;她們一羣一夥,説説笑笑,在地上撿棗子。所有樹上和地上的人,都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順手摘下或揀起一顆
得酥軟、紅得發黑的棗子,
進自己的嘴巴里,香噴噴,甜噝噝地嚼着。按老規矩,這一天村裏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開肚皮吃——只是不準拿!
只有田二是個例外。
“半腦殼”今天不撿別的,光撿棗子。他一邊嘴裏嚼着棗子,一邊手裏把撿起的棗子往他前襟上的那兩個大口袋裏着;這兩個
滿棗子的大口裝吊在他
前,象個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幹練了。他一邊撿,一邊吃,一邊嘿嘿笑着,還沒忘了嘟囔説:“世事要變了…”人們還發現,連愛紅火的老傢伙田萬有也能俏得爬到棗樹上去了!他拿一
五短三
的磨
;一邊打棗,一邊嘴裏還唱着信天游,把《打櫻桃》隨心所
地改成了《打紅棗》——太陽下來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喲!叫一聲妹妹呀,咱們快來打紅棗…地上的婦女們立刻向棗樹上的田萬有喊道:“田五,亮開嗓子唱!”愛耍笑的金俊文的老婆張桂蘭還喊叫説:“來個酸的!”田五的興致來了,索
把磨
往樹杈上一橫,仰起頭,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開聲唱開了——叫一聲乾妹子張桂蘭,你愛個酸來我就來個酸!
綠格錚錚清油炒雞蛋,笑格嘻嘻乾妹子你礆畔上站;絨格墩墩褥子軟格溜溜氈,不如你乾妹子胳膊彎裏綿…婦女們都笑得前伏後仰,張桂蘭朝樹上笑罵道:“把你個挨刀子的…”田五咧開嘴正準備繼續往下唱,可馬上又把臉往旁邊一扭,拿起磨只管沒命地打起棗來,再不言傳了——他猛然看見,他兒媳婦銀花正在不遠的棗樹下撿棗哩!年輕的兒媳婦臊得連頭也抬不起來。
眾人馬上發現田五為啥不唱了,於是一邊繼續起鬨,一邊快樂地仰起頭,朝棗樹上面秋天的藍空哈哈大笑了——啊呀,這比酸歌都讓人開心!田五滿臉通紅——唉,要不是兒媳婦在場,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銀花不在,就是他兒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兒子田海民現在正和書記田福堂、副書記金俊山幾個人在河對面一隊的禾場上——那裏已經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樣的棗子。兩個生產隊的隊長少安和俊武也在那裏。幾個隊幹部正在過斤稱,大隊會計田海民旁邊記數字。棗子打完後,就要在這裏給各家各户往開分了。
孫玉亭在廟坪這面負責。他不上樹,在地上和婦女們一塊撿棗,大部分時間要跑前跑後吆喝着指揮大家,並且兩隻眼睛鋭地監視着不讓人把棗子揣在自己的衣袋裏…孫少平把
放在一片有陽光的草地上,就跑過去揀了一些綿軟的棗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儘管嚼不動,但還是想吃,放在嘴裏慢慢地嚼着。她一再問別人:為什麼俊斌他媽沒來?往年打棗時,都是她兩個坐在一塊,一邊吃,一邊説。今年為什麼就她一個人?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俊斌已經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沒心思來參加這個紅火熱鬧。
她一再問個不停,少平只好對她説:“我金病了!”
“噢,是這樣…她比我還年輕…”老太太嘟囔説。
金波也為打棗從學校趕回來了,少平向他詢問了這一段學校的情況。
“你什麼時候回學校去?”金波問他。
“準備過完中秋節就回去。”少平説。
“那正好!咱們可以一塊走!”金波高興地説。
當少安媽、蘭香和賀鳳英引着秀蓮進入棗樹林時,馬上就把所有打棗的人都引住了。婦女們都紛紛圍過來,爭着擠前去看一隊長的媳婦人樣子怎樣。許多婦女開始向少安媽問有關的問題;少安媽一一回答眾人的提問,簡直象一個“記者招待會”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離開秀蓮的臉,並且互相竊竊私語,詳細而挑剔地品評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蓮本來是個大方姑娘,但也招架不住雙水村這種看人“功夫”她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不斷用手扯着自己的花罩衫。她被圍困了好長時間還
身不開,
神都有點支架不住了,便用一隻手緊緊拉着蘭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孫玉亭吼叫讓大家趕快撿棗,眾人才先後議論紛紛地散開了。蘭香和秀蓮撿了一會棗,就回到坐的那個草灘裏。秀蓮把綿軟的棗剝掉皮給老太太喂——這下老人家才吃得津津有味了…
孫玉亭正在棗樹林裏忙活地奔波,金強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説:“二叔,我看見一隊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溝裏了,兩隻手象抱着什麼,貓着,生怕人看見…”一聽有了“敵情”孫玉亭立刻渾身來了勁。他威嚴地對金強説:“走!你帶我去!”金強在前邊帶路,兩個人很快穿過棗樹林,沿地畔向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溝跑去。
快到山水溝前,兩個人又放慢腳步,悄悄地摸到溝楞邊,想猛不防一下子把這個“偷棗賊”抓住!
當他兩個心怦怦跳着,躡手躡腳爬到溝楞邊,探出腦袋往下一看時,才發現田福高正蹲下抱着個肚子嘔吐哩。一隊副隊長棗子吃得太多,把胃口給撐壞了!
唉,去它的,原來是這樣!
金強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氣得孫玉亭把他狠狠瞪了一眼,趕忙縮回頭返身就走。
田福高發現上面有人窺視他嘔吐,勉強掙扎着扭過頭,想知道這是哪個缺德貨。他看見是金俊文的二兒子金強,就滿臉通紅地罵道:“我造你媽的!這有個什麼好看的?回去看你媽撒去吧!”田福高五大三
,也是個蠻漢,二桿子金強不敢頂嘴,加上他哥金富不在身邊,只好悻悻地掉轉身走了。孫玉亭這時早已經返回到棗樹林裏。
全村人一齊上手,趕後半晌就把棗全部打完了。樹上再也看不見那紅瑪瑙一樣的棗兒,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黃葉。美麗而豐實的廟坪一下子衰敗了下來。直要等到明年端陽節過後,這棗樹才會出新綠;廟坪也才會開始再一次帶給人甜
的想望…
現在,在廟坪對面一隊的禾場上,已經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幾堆棗子;遠遠看起來,就象幾大堆燃旺的紅火。於是,人們紛紛轉回家去,拿了口袋,又都湧向了禾場。禾場上,田海民把算盤打得劈里啪啦響,嘴裏叫着人名字,同時報着斤稱數碼。幾個隊幹部就忙着過秤。棗堆周圍,擠滿了黑鴉鴉的人羣。
直到掌燈時分,雙水村這個非凡的“打棗節”才算結束了…
打完棗,又過了中秋節,孫少安就張羅着和賀秀蓮一塊去米家鎮給她扯結婚衣裳。
這天吃完早飯,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車,帶着秀蓮起身了。在他們穿過村子的時候,年輕的光莊稼人都羨慕地望着他們。對於雙水村沒媳婦的莊稼人來説,能帶着自己的未婚
到縣城或米家鎮去扯衣服,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
子。他們心裏盤算: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象這傢伙一樣,得意地在車子後面帶個姑娘呢?
到了米家鎮的商店,少安在布櫃前對秀蓮説:“你看上什麼料子,咱就扯什麼!”秀蓮説:“先給你扯一身!我家裏有時新衣服,給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實我不需要,但不扯一身怕你家裏的老人心裏過不去…”她立刻扭過頭指着少安對女售貨員説:“你看他穿什麼顏合適?要好一點的布料!”女售貨員一看他們的樣子就是來給女方扯結婚衣服的——也們每天都要接待好幾對這樣的鄉下顧客。但女售貨貞聽了這兩個人的對話,倒有些奇怪。一般在這種時刻,對於女方來説,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通常都要突然變卦,
男方在原來説好的件數和布料上再加一碼;不加碼就賭氣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領結婚證!常常
得一些小夥子跑出去滿街尋
人借錢;有的人湊不夠錢,甚至急得蹲在門市部的牆角下哭鼻子哩…可這位農村姑娘只要男方給她扯一身,還不要好布料;並且首先要給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這大概只有戲裏面才有這樣的“先進”人物吧?但售貨員還是因此而
動地對賀秀蓮説:“這是新到的絛綸料子,質量很好,他穿正合適。你要是給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種布料“那麼這種正時新,價錢也便宜…”沒等少安説什麼,秀蓮就對熱心的女售貨員説:“那就按你説的給我們扯吧!”售貨員給他們扯好布料後,少安非要給秀蓮再扯兩身不行,但秀蓮死活不讓。兩個人為此爭執不下,甚至都拉扯開了。櫃枱上的售貨員們和一些顧客都稀罕地看他們從未見過的這種事情。
少安發現眾人觀看他和秀蓮拉扯,而秀蓮又堅決不讓再給她扯衣服,只好紅着臉和她出了商店。
在米家鎮的青石板街上,秀蓮深情地對他説:“兩個人只要合心,又不在幾件衣服上!我知道你們家光景不好,這錢肯定是你借人家的。何必這樣呢?借下錢,咱們結婚後還要給人家還…”少安被秀蓮的話説得眼圈都發熱了。如果這是個沒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親一下!
在米家鎮扯了衣服後,秀蓮還是遲遲不動身回山西老家。
少安也有點捨不得她離開了,也就沒有再催促她起身。
直到寒過了十來天,賀耀宗從山西心焦地寫信問秀蓮怎還不回來?是不是病了?秀蓮這才決定動身回家去。
少安於是就又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車,把秀蓮帶到石圪節公社。他去找他在公社當文書的同學劉民,讓他幫助擋一輛去山西的順車。劉
民又找來街上食堂裏的胖爐頭,把秀蓮送上了汽車…
送走秀蓮以後,少安一個人捉着自行車把,有點惆悵地站在石圪節的公路上。他看見一行大雁正嗷嗷叫着從對面的土山上空向南飛去。冬天快要來臨了。他心裏猛然記起:天的時候,他手裏拿着潤葉給他的紙條,也正是站在這地方,望着大雁從南方飛來——現在大雁又向南方飛走了。時間啊,這麼飛快!可是生活的道路又如此曲折而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