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塘外有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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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迫使母親放棄修墳決定的,是一件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長洲陳記米店的老闆派夥計來普濟送信。這名夥計坐船來到普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他説今天早上,不知從哪兒來了兩位青衣僧人,到店裏買米。
“其中有一位僧人,長相與你家老爺一般無二。我家老闆曾來普濟收稻,見過陸老爺一面。又聽説陸老爺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訪,因此一見僧人,便留了個心眼。我家主人問他是哪個廟裏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裏,兩人都不言語,只是催促買米。因年頭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斷定。正巧那天店裏米已售完,新米還沒有舂出來,因此約好先付定金,兩後再來取米。他們一走,我家主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
,就命小的速來報與你們知道。我家老闆的意思,到了明天,貴府去幾個人,預先躲在店內,後天僧人一到,你們就可以隔窗相認。如果真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不枉這一番
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爺,幸勿怪罪。”母親趕緊讓喜鵲
火做飯,款待夥計。來人也不推辭,用過酒飯,也不耽擱,討了松油,打着火把連夜趕回長洲去了。第二天,母親早早起來,帶着秀米、翠蓮和寶琛趕往長江對岸的長洲。喜鵲和老虎留下來看家。臨走時,張季元冷不防從後院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樣子。臉也沒洗,卻
着眼屎,拍着寶琛的肩膀説:“我與你們一同前去,如何?”寶琛先是一愣,繼而問道:“大舅,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知道,你們不是要去長洲買米嗎?”張季元道。一席話説得母親和翠蓮都笑了起來。翠蓮對秀米低聲道:“買米?咱家每年佃户收上來的稻子,賣還來不及呢,這白痴竟然還要咱們去買米!”寶琛笑道:“我們去買米,你去做什麼?”張季元説:“我去逛逛,這幾天心裏悶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萬一老爺發起瘋來,我一個人真怕是他不住。”寶琛道。又回頭看看母親,似乎在徵詢她的意見。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親想了想,皺着眉頭道。母親話音剛落,秀米突然把手裏的一隻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我早就説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塊去,到了這會兒,又不讓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這麼一叫,自己也嚇了一跳。母親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説不出話來,那眼光就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母女倆目光相遇,就如刀鋒相接,閃避不及,兩雙眼睛像是鏡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內心,兩人都是一愣。翠蓮趕緊過來勸解道:“一塊去吧。老爺果真出家當了和尚,只怕是也勸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母親沒再説什麼,她一個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説:這小蹄子!竟敢當眾與我頂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後再不能把她當孩子看…翠蓮過來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張季元嘻皮笑臉地從地上拾起那個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塵土,遞給秀米,給她做鬼臉:“我來給你學個驢叫怎麼樣?”説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亂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
,屏住呼
,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母親和寶琛走在最前面,翠蓮和張季元走在中間,只有秀米一個人落了單。普濟地勢低窪,長江在村南二三里遠的地方通過,遠遠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懸在頭頂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見江中打着補丁的布帆了,江水嘩嘩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清晰可聞。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已經透出一絲微微的涼意。大堤下開闊的港汊和水田裏長滿了菱角和鐵鏽般的菖蒲。成羣的白鷺撲稜着翅膀,點水而飛。秀米不知道翠蓮和張季元在説些什麼,只是不時傳出笑聲來,翠蓮還時不時地捶上他一拳。每當這時,張季元就掉過頭來看她。秀米心頭的那股火氣又在往上躥,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鐵幕橫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節,卻無法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件事讓她覺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説,張季元和翠蓮在説笑,她只能聽見他們笑,卻不知他們為什麼笑,等到她走近了,那兩個人卻突然不説話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故意放慢了腳步,可前頭兩個人見她落得遠了,又會站在那兒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們也不理會她,仍舊往前走,説着話,不時回頭看她一兩眼。快到渡口的時候,秀米忽然看見兩個人站住不動了。在他們前面,母親和寶琛已經走上了高高的堤壩。她看見翠蓮將一隻手搭在張季元的肩膀上,將鞋子
下來,倒掉裏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張季元竟然也用一隻手托起她的胳膊,他們竟然還在笑。他們
本就沒有理會她的存在,他們又接着往前走了。她開始在心裏用最惡毒的念頭詛咒他們,而每一個念頭都會觸及到她內心最隱秘的黑暗。渡口上風高
急,混濁的水
層層疊疊湧向岸邊,簌簌有聲。譚水金已經在船上掛帆了,寶琛也在那幫忙。小黃
譚四正從屋裏搬出板凳來,請母親坐着歇息。高彩霞手裏端着一隻盤子,請母親嘗一嘗她剛蒸出來的米糕。翠蓮和張季元隔着一艘倒扣的小木筏,兩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説話。看見秀米從大堤上下來,翠蓮就向她招手。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翠蓮説。秀米沒有接話。她發現翠蓮説話的語調不一樣了。她紅撲撲的臉暈不一樣了。她的暢快而興奮的神不一樣了。秀米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往下沉。我是一個傻瓜,一個傻瓜,傻瓜。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是一個傻瓜。秀米手裏捏
着衣襟,反反覆覆地念叨着這幾句話。好在高彩霞端着米糕朝她走來了。她讓秀米吃米糕,又讓譚四叫她姐姐,那小黃
只是嘿嘿地笑。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
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張季元就從身後過來扶她,秀米惱怒地將他的手甩開,嘴裏叫道:“不要你管!”她這一叫,
的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着她。一路上誰都不説話。船到江心,太陽從厚厚的雲層裏
了臉,透過帆船的竹篷,像銅錢一樣在船艙裏跳躍。張季元背對着她。陽光將一道道水紋投
在他的青布長衫上,隨着船體的顛簸而閃閃爍爍。他們抵達長洲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了。陳記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沖刷而成的深潭邊。潭水清澈,水霧瀰漫。一座老舊的水車吱吱轉動,四周一片靜謐。潭邊一處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
上。老闆陳修己和那個夥計早早
候在店門前。母親讓寶琛拿出預先備好的一錠銀子,
與陳老闆,權作謝禮。那陳老闆與寶琛謙來讓去費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幾個人寒暄多時,陳修己就帶着他們穿過那片竹林,來到竹林後邊的小院歇腳。這是一座幽僻
緻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個木架長廊,廊架上綴着幾隻紅透了的大南瓜。他們在堂前待茶。老闆説,這座小院已經空關了一年多了,屋頂上掛滿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剛叫人打掃了一遍“你們權且湊合着對付一兩個晚上。”翠蓮問起,這座小院倒也乾淨別緻,怎麼會沒人住?老闆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從何説起,長嘆了一聲,就抬起衣袖來拭淚。母親見狀趕緊瞪了翠蓮一眼,岔開話頭,問起了米店的生意。老闆看來悲不自勝,胡亂答了幾句話,藉口有事,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