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見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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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歲的父親,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機場的大廳裏。他看過去胖而蒼老。她的飛機晚點,讓他在那裏等了近兩個小時。是下午的時候,南方的陽光帶着温潤的濕氣,和北方的乾燥寒冷截然不同。父親從小而清冷的角落裏走出來。臉上柔軟的笑。她只在節回家,停留兩三天左右。父親的笑容。見到她的喜悦。父親眼睛的眼白很渾濁。她留意到父親的眼白。心裏咯噔一下。
這個場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時候,心裏這樣痛,但什麼也不説,只説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門外面走。他跟在後面,因為腿疾復發,走路很遲緩。但是他這樣地喜悦着。
他們不擁抱。在她讀高中的時候,學校開家長會,父親的腿已經走不上樓梯。她下意識地扶他,他推開她的手。他從不願意在她面前出任何脆弱。
17歲的時候,他帶她去旅行。他們去蘇州。父親在火車裏看報紙,一頁接一頁,嘩嘩地響。她坐在他的對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藍裙,看着窗外。他們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張寶麗來照片。父親在小餐館裏點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夾到她的碗裏。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高興。他們悶頭吃飯。半夜她睡在旅館黑暗的單人房間裏,對着牆壁哭泣。後來她把他放逐在離自己很遠的城市裏,把自己放逐在離他很遠的城市裏。她的生活是,異鄉的漂泊。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寫作。陌生人。危險。不安全。男人。告別。還有漫長的漫長的孤獨。
他們不説話。他們的痛苦是彼此的鏡子,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憐憫,卻無法伸手觸及。從沒有傾訴。爭吵,隔膜,冷漠,固執。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維持。就是這樣。有些人,他們這樣地愛。他們的愛相隔兩岸,只能觀望,不可靠近。
蘇。那種情,就好象是父親的腿疾,與生俱來的殘疾,年齡漸長就漸痛。有時候是羞恥的,不能碰觸。這樣的痛苦。彷彿宿命。
她們去電影院看了一部韓國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頂上的電影院,有一個很邊緣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許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沒有記住。卻記得在黑暗悶熱的電影院裏,她下淚來。這眼淚和正在上演的喜劇劇情無關,和空曠影院裏散落的寥寥觀眾無關,和身邊沉默的蘇無關。她很久之前,就是這樣,會輕易
離身邊的處境,進入一些茫茫不着邊際的寂靜裏面。所以,她常常不記得別人對她説什麼,她只記得某一刻她所面對的氣味和聲音。她容易失神。
她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外面的夜市燈火和人羣正沸騰。法式高級餐廳霓虹閃耀,湖邊的女穿着高跟鞋不動聲
地等待,絲綢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緞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馬路邊,
天咖啡店坐滿了當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
蘇説,我們去看市場。市場堆滿了貨品,從茶葉到鮮花到乾貨到草莓,到處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聲彙集成
水,把人覆蓋至無法呼
。炎熱。夜
。汗水。聲音。煙。氣味。手上的皮膚。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爛泥。蘇走上天橋,扒在欄杆上俯拍湧滿了人的街道。兩邊是陳舊高大的建築,隔出一條被昏暗的路燈照耀的馬路,全都是攤販和遊客。混亂,骯髒,氾濫成災。蘇明顯地興奮起來。她手裏的相機頻繁地發出刺眼的閃光。
讓我們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去。蘇。
她在深夜,搭上從北京趕回家去的飛機。母親在電話裏哭訴,父親病重。她的飛機再次晚點,在機場等到天黑。同時出發的,從北京開往大連的航班,在一個小時之後墜毀在海里。112個人死去。那天是5月7。
在飛機上,她這樣疲倦。她又餓。她已經過了25歲,依然獨自一人,沒有給過父親她的婚禮和孩子。沒有給過父親任何安。她要帶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邊。照顧他。她蜷縮在座位上,閉上眼睛。看到父親在機場喜悦的臉。但是她知道,這一次,父親不會出現。他已經病危。看見她,他會多麼的高興。
將睡未睡的昏沉。看見父親帶着她去買衣服。父親對母親説,女兒都讀高中了,應該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帶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看。是冬天。她挑了兩件大衣,一件刺繡的木釦子羊開衫。還有圍巾。店員替她拿着換下來的衣服,一邊説,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爸爸呢。這樣好的爸爸。疼愛女兒。父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他的腿因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試穿衣服。他從沒有帶她看電影,從不帶她去冰
凌店,從沒有擁抱過她。那是他們很少的幾次單獨相處。她記得這樣清楚。那件羊
開衫她穿了近8年。這樣喜歡。直到純羊
被蛀了大大小小的
。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深夜11點多。父親的牀位放在值班室門外的走廊裏。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帶着血跡脹大的腦袋,看到他嘴巴里的氧氣管,腦子裏劃過潔白的閃電,什麼話都説不出來。一切都晚了。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帶他走。
母親説,腦溢血。早上7點吃完早飯,一切無事,僅僅是站起來的一瞬間。送進醫院搶救,腦部清除掉血後,再次出血。醫生已經放棄了他。説,結果是一樣的,你清楚了嗎。你清楚不清楚。她説,我清楚。她堅持讓他們動第二次手術。母親哭。不要再讓他痛了。還要再打開腦部,他怎麼受得了。她説,我們要動手術。必須動。必須。
她在手術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鋪了張報紙,坐在地上等。門口已經坐滿了人。空氣污濁悶熱。她靠着牆壁,沉默着,不吃不喝,無聲地掉眼淚。等了9個小時。她不能讓他死。她要把他帶走。
最後一次爭吵。她辭了職,在上海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對着他説,我要離開這個家庭。我一定要離開。她動地渾身顫抖。她不吃飯。整夜地失眠。父親沉默。什麼話也不説,臉上是一條一條突然蒼老起來的紋路。無能為力的。悲哀的。就像她回家過年之後,要回去。父親送她,一再地看着她,等她進了安檢,還在張望。同樣的神情。她知道他難過。他會一再地後悔自己為什麼讓她一走千里。她對他説,爸爸,以後你來北京和我一起住。我帶你去醫院看病。我們去旅行。他説,你自己先穩定下來。還是有些高興地笑。他的眼睛,眼白已經渾濁。這樣蒼老的男人。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裏一樣,寬寬的前額,嘴角帶着天真。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的內容。
她們去了中央廣場附近的大排擋。當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種食物:炭火上烤的玉米,鮮
清香,微微有些焦。大盆大盆的貝殼和螺,與野菜及姜一起煮,1萬越南盾一碟子,就着啤酒吃。整桶的鮮豆漿和玉米糊,放了白糖。孵出了小雞形狀的雞蛋,煮
後用勺子挖出來吃,能看到內臟和肌
。放了牛
片,鮮蝦和野菜葉子的米粉。年輕的母親帶着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女子都是結實而勤勞的。廣場邊的台階上有乞丐裹着麻布睡覺。賣手工編織絲披肩的小攤女人在
煙。
她們坐下來,要了兩碟不知道名字的螺。從遠處掠過來的涼風把帳篷吹得嘩嘩響。高山上的夜,在風中開始覺到些微的寒意。她們喝酒。
越南的當地煙。
蘇説,你是否覺得不安?
她説,這裏都是當地人,鬼佬太少。他們不來這裏。他們不來危險的地方。
蘇説,你不習慣和別人沒有距離地相處。也許他們離你太近。她説,我不知道。
你出來從不和其他人説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你看那些本來的獨自旅行的孩子,他們也總是沉默的,神情嚴肅。東方人都習慣收斂自己的
情。
以前曾經看到過三句話,是這樣説,工作的時候,不計報酬,愛的時候,想不起曾經受過的傷害,跳舞的時候,不知道別人的存在。
你會這樣做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工作。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愛和跳舞。她説。那你做什麼。
行走。只是行走。不説話地行走。
電影中的場景是這樣的:異鄉的高山頂上的小鎮,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燈光昏暗人聲鼎沸的大排擋裏。旁邊是食物的熱氣,孩子,婦女,即將枯萎的長枝玫瑰,女人手指間的煙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嘯的大風和越南語的聲音。
她們獨自出來旅行,各有歷史和往事,絕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個女人在黑暗悶熱的劇院裏下了眼淚。另一個女人在天橋上俯拍一個混亂骯髒的市場。她們沉默。傾訴變成了嘴
之間明明滅滅的陽光,穿越一座龐大陰暗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