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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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一刻。車站。
只有她和另外一個矮胖的陌生男子在等車。一個身着淡藍t恤的男子,腋窩裏夾了一個黑
的公文包,百無聊賴地站在她身前,呈焦急狀。
四月坐在他身後的長椅上,默默地打量這個男人的背影。男人孤獨地站在她面前,毫無戒備地將完整的後背都暴給她,雙手
在褲袋裏。説不定,他的全身上下都在不自覺地灼燒,因為身後的兩道猶如
線般執著的目光,赤
地將他圍繞。
他無可選擇,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他不能站在她身後引起她下意識的不安。他只能站立在她面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彷彿坦然地將自己置於的危險之下。
深夜,在工業區某條無人居住的大街上,四處陰暗,只有他們兩人。若她手中有什麼武器,他便是最輕易可以殺的獵物。而黑暗可以掩蔽一切罪惡。她可以輕輕地擦淨武器,輕鬆地離開。這條街很長很長,每隔百米,就有拐彎的小路,慢慢地走下去,或許她也會進入某種危險,或許不會,她可以安全地逃離。
大路兩旁有粉白的路燈把光灑開,走在下面,便可以小心地把安全拉成漫長,等待撕破黑暗衝出來的一輛輛車。
男人一直側着臉,沉默地等待前方的光線。他一定非常焦急。四月想,他的後背被緊緊跟隨的目光灼傷,動作被陌生的目光所約束,喪失了自由的覺。
她突然覺得害怕,而且好笑,兩種矛盾的覺毫無矛盾地存在於她此刻的心裏。兩個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相遇,外面一片黑暗,內心一片黑暗,彼此沒有安全
,對對方充滿恐懼。只能在心裏勾畫出種種可怕的可能
,用最壞的想象來恐嚇自己,防止惡
事件的發生。心底不斷地較量、廝殺,表面卻平靜如湖水。
這彷彿是一種本能,恐嚇自己,保證自己的安全。
她調過臉去,朝車將來的方向看,不再注視這個陌生人的後背——空蕩蕩的非警戒區域。
末班車將會在陰靄下來臨,車廂裏寥寥數人,每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之中,黑暗吐出一張張詭異的臉。
到站,鐵皮箱裏吐出幾個人,再掉幾個人,然後繼續前行。吐出的人沉默着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
掉的人在黑暗的車廂裏沉默。
裏裏外外,一張張因為黑暗中潛伏的危險而變得詭異的臉,壓着緊張不安的種種心理活動,如波瀾般躁動卷蕩,表面卻沉默平靜。
兩道昏黃的光線悄悄地鋪在了地下,車子安靜地滑到了面前。男人如同逃亡般立刻跳了上去,她從褲子口袋裏掏出兩枚硬幣,硬幣敲擊投幣箱的聲音彷彿在罵她無來由的種種恐怖設想——"笨、笨"。她走上車,站到藍制服的司機身旁,燈光陡然暗了,她看着車緩緩地又沒入前方的黑暗,將前面的道路一片片鋪出短暫的光線,把黑暗留在身後。
車廂裏只有四個人。司機,她,還有兩個坐在前排的男人。她抓住扶手在晦暗的車廂裏不安定地行走,一直走到車尾。她輕鬆地吐了口氣。又處在安全的位置了。身在最後,彷彿意味着最為安全。所有的人都在她面前暴無餘,將自己完全袒
,置於無人防守的危險,就像剛才那個男人等車時的狀態。
車子在不停地搖擺中再次到站,坐在車門邊的那個男人站起來,下了車。沒有人上車。車廂裏只剩下了她和那個和她一起等車的男人。保持靜默。
她將一直坐到終點站,還有五站路。靜默將會漫長。
這種靜默似乎顯得有些曖昧。四月想,同時盯着司機的背影。那個男人也沒有回頭,他彷彿入睡般歪着腦袋,頭頂有節奏地敲打着窗户玻璃。車身在搖擺,人也在搖擺,某深夜。末班車。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相遇。完全沒有溝通,無論是目光,還是言語。心底卻各自計量對方帶給自己的威脅。四月想,兩種
別天生是有抗拒
的,彼此在強烈的抵抗中到達對方。如若是兩個男人,或是兩個女人,可能就不會有警覺和壓抑在彼此抵擋。
別的對立,在陌生與
悉的環境一樣造就心靈的對立。
末班車。意味着相遇就是一種終結。正是因為只有兩人,兩個別的人,抵抗的目標
便更加明確,和白天在街上的漠視與忽略截然不同。兩個人,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警戒愈發強烈,只在對方身上消化。只有這一班車的緣分,只有這一班車的戰鬥。偶然相遇,抵抗,道別,各自安全。
四月的手輕輕地抓住前面光亮的銀扶手,似乎百無聊賴,心底卻無比清醒地警惕思考。搭坐一班車的緣分,小時候,她從一本書上讀到,"同舟共渡,且要修得三生緣",可是,這種福分來之不易,珍惜卻更加不易——同一個幼兒園,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單位,同一條路,某次機緣湊成的相遇,都如此短暫。警惕地提起注意,將防衞與攻擊在心底消化完結或尚未完結就各奔前程了。
這些有機緣的人跟陌生人惟一的區別就是面孔的稔,其實因警戒的不足而實際上最具傷害
。反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因為他們的陌生而具備了古怪的身份,製造傷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敵人,因而喪失了大半的傷害
。這兩種矛盾的角
在陌生人的身上混合,自然得看不出矛盾和破綻來。
其實,進了城被文明馴化得不知人是什麼東西的人們都是淡漠的,因此,所有的往都容易相忘,相忘於江湖。內心的掙扎不為人知,可以忽略不計,留下的都是看得見的結果——摧毀與建設有時是並立不可分的。像這樣在街上或車上偶遇的男人,無論是修了幾生的緣,結果都差不多少。對她來説,他不過是不會製造傷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敵人,最終的結果,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
本沒有結果。因此,沒有痕跡,就像沒有什麼曾經發生過——所有她多餘的思慮都理所當然地被忽略不計了。
車子拐了個彎,走進了一條被樹的黑影覆蓋的小街。小街上全是低矮的平房,一間間有如貨架上排列的餅乾盒,錯亂地出門口的水池,堆放的自行車等雜物,有幾扇玻璃窗上刷着"煙酒食品"
"酸菜魚"的字樣。有一間屋的燈尚且亮着,低的燈光下,坐着在縫紉機前忙碌的婦人,四月只能看見她烏黑的頭髮披散在額前,手安靜而平緩地在布料上移動,動作
練。
若下車看,這兒的窗户上方不過齊眉,想必這房子是沿着下坡的路造的,所以從車上看下來,正好是個居高臨下地俯視姿態,高傲而且疏遠。這種不合情理的姿態,彷彿是對默默營生的小人物的鄙視。她不喜歡這種覺。想到這裏,突然有風吹進來,打了個寒顫,將衣服裹緊,抬眼看青
的房頂上停着幾隻鳥,正巧拍拍翅膀起飛,"譁"
"譁"地鑽進了隨風跌蕩的枝葉間,與黑暗匯合。
那個淡藍t恤的男子站起身來,走到車門邊,看着四月,無聲地笑了。車燈亮起,四月看見他白皙的臉和牙齒,然後,他彷彿釋然地長吐一口氣,眼裏的神氣彷彿剛從一場有驚無險的事件中解
。他沒有等四月回報的笑容,隨着車門無聲滑開,下車了。
他終於從蠢蠢動的抵抗中解放了,他的模樣很輕鬆,很高興。四月回過頭,看着那個男人消失在街口的一條小巷中,也釋然地長吐了一口氣。
他安全了。她也安全了。
她抬起眼睛看司機冷靜的背影。車子開上了一條上坡的路,開始顛簸,隨着車子的晃動,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