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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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瓦利杜帕爾鎮長住之後,他們越過百花盛開的草原,跨過景人的苔地,繼續在那條山脈的峽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鎮,他們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樣的歡

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所到之處,都有串通一氣的表姐妹,電報局都有及時的信息。

經過這段旅行,費爾米納終於明白了,他們到達瓦列杜帕爾鎮的那天下午所出現的熱鬧景象並非偶然,在那個富足的省份裏,每天都跟過節一樣。他們對待客人一貫殷勤奮至。客人們天黑到了就有住處,肚子餓了就有飯吃,房子都是敞看門的,總是備有吊牀,爐子上的砂鍋裏備有熱騰騰的木薯香蕉,以防有人在通知電報到達之前就光臨。伊爾德布蘭達在最後一程一直陪伴着表妹,高高興興地指點她,從月經來開始對她進行講解。費爾米納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覺得成了自己的主人。

她覺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護了。自由的空氣,使她心情恬靜、安寧,而且覺得生活無比美好。後來直到垂暮之年,她還在懷念着那次有點門的旅行,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樣散完步回家的時候,她心裏好似有十五個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對她説,沒有愛情可以獲得幸福,扼殺愛情也可以獲得幸福。這個説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為有個表姐偷聽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一次談話。談話中,洛倫索?達薩提出要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斯?莫斯科特的萬貫家財的唯一繼承人的設想。費爾米納認識這個人。她看見過他在競技場上騎在他那些無可挑剔的馬上表演。金碧輝煌的馬被,宛如祭壇上的帷幔。小夥子一表人材,明能幹,人的眼睫令頑石也會點頭讚歎。然而,她把他同憶念中的阿里薩,那個坐在小廣場的扁桃樹下膝頭上捧着詩集的可憐巴巴、瘦骨嶙峋的小夥子作過比較之後,心裏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訪問過女巫之後的那些子裏,伊爾德布蘭達一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

女巫料事如神使她驚訝不已。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的費爾米納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説,她的未來,沒有任何東西影響她的永久而美滿的婚姻。這個預言重新給了她勇氣,她不認為,幸福美滿的歸宿可能跟一個她並不傾心的人聯繫在一起。在這個信念的鼓舞下,她放開了心猿意馬的通繩,同阿里薩的電報往來,已不再是憧憬和虛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條有理和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頻繁。他們訂下了子,確定了方式,發誓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不計較地點和形式,一旦再見面就立即成為眷屬。費爾米納一絲不苟地信守這個諾言,她父親允許她首次出席成人舞會那天晚上——就是在豐卡村舉行的那次舞會,她認為不經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應出席舞會是不是貞的。那天晚上,阿里薩住在一個臨時棲息的客店裏。通知他有加急電報找他的時候,他正在同特烏古特玩牌。

是豐卡村的電報員在叫他,這位電報員掐斷了途中七個電報站的線路,讓費爾米納請求參加舞會。但在得到許可之後,她卻對那簡簡單單的首肯滿腹狐疑,要求證明在線路另一端縱發報鍵的確確實實是阿里薩本人。受寵若驚之下,他編了一句足以證明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義向她發誓。”費爾米納認出了那位神靈和他的暗號,終於參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會,一直跳到翌清晨七點,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這時候,她在箱子底層收藏的信和電報已經比被她父親從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還學會了已婚女人的行為舉止。洛倫索?達薩以為,她的舉止的改變,是距離和時間使她恢復了童年時期的頑皮,但他從來沒對她提過那樁已經議定了的親事。自從姑媽被趕走之後,女兒一直對他保持着戒心,現在父女之間的關係終於漸趨融洽,安然相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是建立在情之上的。

就是在這段時間裏,阿里薩決定寫信告訴她,他正在致力於為她打撈那條有着無數財寶的沉船。他是在那個晴朗的下午想出這個主意的。當時,難以計數的魚兒被毒魚草燻得浮出水面,大海好象鋪滿了鉛塊,天上的各種鳥兒都對這幕屠殺場面啼鳴不已,漁夫們不得不揮舞船槳把它們嚇走,免得它們前來爭奪這些違的捕獲物。毒魚草只是讓魚兒昏睡,自從殖民地時期開始,使用毒魚草就是被法律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區漁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之下如法炮製,直到毒魚草被炸藥取代為止。費爾米納旅行在外的時候,阿里薩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們把盛滿昏睡的魚兒的巨大的拖網拉上小獨木舟。捕魚的時候,一羣深通水的小孩要求看熱鬧的人把錢扔下去,讓他們從水底撈起來。這些孩子抱着同樣的目的游出去接遠洋客船。早在戀愛之前,阿里薩就認識他們,但他從來沒想到過也許他們能把沉船上的寶貝撈出來。那天下午他產生了這個想法。

歐克利德斯——戲水的孩子之一,在談了不到十分鐘之後,就跟他一樣對海底探險雀躍試了。阿里薩沒有向他透這件事的真實情況,只是深入瞭解了他的潛水和航海能力。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屏住氣潛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歐克利德斯説能。

他問小孩是否能夠獨立駕駛一條捕魚獨木舟在暴風雨中不用其它儀器只憑直覺在深海航行,歐克利德斯説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索塔文託羣島最大的那個島嶼西北十六海里處找到一個確切的地點,歐克利德斯説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夜間靠星星辨別航行的方向,歐克利德斯説可以。他問小孩是否願意為了得到和他幫漁民捕魚所得同樣的薪而做那一切,歐克利德斯説願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幣。他問小孩是否會對付鯊魚,歐克利德斯説會,因為他有嚇唬鯊魚的妙法兒。他問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進宗教法庭的刑具裏的條件下也保守秘密,歐克利德斯説能。

他對什麼都不説個不字,而且把是説得那麼自信,使人無從置疑。最後,他向阿里薩列出了費用帳單:獨木舟的租金,寬葉漿的租金,捕魚執照的租金——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們出海的真實目的。此外,還得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把油蠟燭和一隻獵人的牛角號,以便在危急的時候呼救。

他約摸有十二歲,機靈麻利,鬼心眼兒不少,説起話來滔滔不絕。他的身子跟條鰻魚似的,彷彿生來就是為了從牛眼睛裏鑽過去,同時順手牽羊撈點東西。終年曬風吹,他的皮膚象數過的皮革一樣,已經想象不出本是什麼樣子了,這使他那兩隻黃眼睛顯得更大。阿里薩立即斷定,這個孩子是他去搞這筆橫財的冒險事業的最佳同夥。那個禮拜,兩人沒辦更多手續就開始行動了。

天剛發亮,他們就從漁港起錨出發“帶齊了行頭,做好了一切準備。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只穿着那條不離身的游泳褲。阿里薩則身穿長禮服,頭戴黑帽,腳登漆皮靴,脖子上繫着詩人式蝴蝶結,還帶着一本書,以便登上島之前消磨時間。

第一個禮拜他就發現,歐克利德斯不但是個優秀的潛水員,也是個練的水手,他對大海的脾氣以及港灣的沉船都瞭如指掌。他能如數家珍般講出每條鏽跡斑斑的船殼的歷史,瞭解每截浮標的年紀和隨便哪堆廢墟的來歷,説得出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灣人口的那條鐵鏈有多少環。阿里薩擔心他也知道這次探險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他發現歐克利德斯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那個過路旅店第一次聽到關於那些財寶的故事開始,阿里薩就儘可能去打聽那條帆船的情況。他了解到,聖約瑟號並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邊的沉沒處。

的確如此,聖約瑟號原來是“陸地艦隊”的旗艦,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後從巴拿馬開到這裏來的,那時正在舉辦聞名道這的波託貝約博覽會。在艦上,裝載了一部分財寶;三百箱秘魯白銀和維拉克魯斯白銀,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蒐集到並清點過的珍珠。在這裏逗留的漫長的一個月中——那個月的夜夜都是民間節——還裝上了一筆準備把西班牙王國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的財寶: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綠寶石,三千萬枚金幣。

“陸地艦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從這個港口起航後由一支裝備良的法國艦隊護航。但在瓦格爾司令指揮的英國艦隊的準確的炮火面前,法國護航艦隊未能拯救這次遠航成行,英國艦隊在港灣出口處的索搭文託羣島伏擊了“陸地艦隊”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到底有多少艘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艘逃了英國人的炮火,但聖約瑟號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並且可以肯定,旗艦是第一批沉沒的船隻之一,全體船員和紋絲不動地站在後甲板上的艦長隨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貨物又都是裝載在旗艦上的。

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誌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線,可以確信,他已經確定了沉船的地點。他們從“小口”的兩座要中間穿出港灣,航行四小時後進入了羣島的內港池。在躺滿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隨手撈到沉睡的龍蝦。風平靜,海面清澈,阿里薩覺得自己彷彿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滯帶的盡頭,離那個最大島子兩個鐘頭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點。

驕陽似火,穿長禮服的阿里薩渾身象火燒似的漲得通紅。他讓歐克利德斯設法潛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裏摸到的隨便什麼東西都給他拿上來。海水清極了,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就跟一條黑不溜秋的鯊魚似的在水底下游動。一條條藍的鯊魚從他身邊遊過,碰都沒有碰他一下。不大一會兒,他看見歐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裏了。正當他想着歐克利德斯該憋不住氣了的時候,聽見背後響起了説話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裏,舉着雙手,海水只到他的部。就這樣,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始終向北。他們從熱乎乎的雙吻前口福績頭頂上劃過,從羞羞答答的鮑魚頭頂上劃過,從黛海薔我上面劃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白費時間。

“如果您不説您到底想找什麼,我就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對阿里薩説。

但他還是不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把衣服了,跟他一塊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個天空——滿是珊瑚樹的海底也好。阿里薩素常總是説,上帝創造大海,只是為了讓人們從窗户裏看它,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天漸漸暗了,風變得冷颶賭,乎乎的。他們正在依靠燈塔辨別方向尋找港口的當兒,天全黑了。進入港灣之前,看見一艘法國遠洋船從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開過。白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燈都亮着,後面拖着鮮美的杏仁羹和無數哆嘟嘟滾開的花菜。

他們白乾了三個禮拜,如果不是阿里薩下決心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會白白費所有的禮拜。之後,歐克利德斯改變了整個尋找計劃,他們沿着帆船的歸航道航行。那個地方距離阿里薩確定的地點東面二十多西班牙海里。不到兩個月,在海上南塔下雨的一個下午,歐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長時間,獨木舟飄走了,歐克利德斯不得不遊了差不多半小時才追上,阿里薩沒能把船劃到他跟前。

歐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從嘴裏掏出兩件女人首飾,當做不懈努力的勝利果實拿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

他那會兒講的情景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阿里薩拍着脯説要學會游泳,鑽到儘可能深的地方去,親眼核實核實。歐克利德斯説,在那裏,在僅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裏躺着許許多多帆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躺着帆船的地方大極了,一眼望不到頭。最奇怪的是,沉在水裏的那些船,比海灣裏出水面的任何一條船的船殼都要完整。在好幾條三桅帆船上,連船帆都是好好的,連船底都瞧得見,看來它們是帶着原有的空間和時間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個子——六月九,禮拜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裏。想象力固有的刺,使他不過氣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説,最容易分辨出來的,是聖約瑟號,它那噴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國人的炮火打得最慘的。他説,他看見船裏頭有條三百多歲的章魚,它的觸鬚從彈孔裏伸出來,不過它在餐廳里長得太大了,要放它出來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説,他還看見了穿着軍服的艦長,他側着身子浮在舷樓的游泳池裏。還説,他沒鑽進裝載財寶的船艙裏是因為他肺裏的空氣不夠用了。這不是證明嗎!一個綠寶石耳環,一個鏈子被硝鏽壞了的聖母徽。

這就是阿里薩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前給她往豐卡寫的一封信裏第一次提到財寶的情形。她對沉船的故事是悉的,她聽她爸爸洛倫索?達薩談過多次。她爸爸為了説服一家德國潛水員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在海里的財寶,喪失了時間和金錢。要不是幾位歷史研究院的研究員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譚是某個盜匪般的總督侵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總之,費爾米納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潛不到的,本不是阿里薩對她説的什麼二十公尺。

然而,她對他的詩人般的誇張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把撈沉船的冒險事業當作最成功的事情慶祝了一番。然而,當她繼續收到那些敍述更加狂熱的細節的書信的時候——寫得是那麼認真,就跟講他對她的愛情一樣,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吐了實情,她擔心她那着了魔的情人發了瘋了。

在這些子裏,歐克利德斯撈出了不勝枚舉的給他的謊話作證據的玩意兒。已經不是再拿着從珊瑚礁裏撈到的鏽蝕了的耳環和戒指歡蹦亂跳的事情,而是錢搞一個大公司來打撈那五十來條船裏的取之不盡的財富的事情了。於是,或遲或早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阿里薩要求母親幫助他把此項冒險進行到底。他母親只是咬了咬首飾上的金屬,對着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兒,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橫財。歐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薩賭咒發誓,他的買賣裏沒有一丁點兒昧着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個禮拜天他沒有在漁港面,以後也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這次上當給阿里薩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找到了燈塔這個躲避情場失意的避難所。

在深海遇到暴風雨的一天夜裏,他坐着歐克利德斯的獨木舟來到了燈塔看守所,從此以後,他經常在午後去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燈塔看守人講那些關於陸地和海洋的無窮無盡的哀聞。這就是他們之間那歷盡滄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開端。阿里薩學會了點燈,在電力使用傳播到我國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後來用油罐。他還學會了用反光鏡來控制燈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幾次,在燈塔看守人不在場時,他還留在那裏,在燈塔上監視着海面。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利用地平線上的燈光的大小來辨別船隻,以及辨別它們用燈光掃燈塔給他發回來的信號。

白天,尤其是禮拜,樂趣又有所不同。在總督區——老城的有錢人住在那裏——女人使用的海灘是用泥灰牆同男人的海灘隔開的:一個在燈塔右邊,另一個在燈塔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安裝了一架土望遠鏡,人們一文錢就能通過土望遠鏡觀賞女人的海灘。上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來了,只是她們穿着帶寬荷葉邊的游泳裝、涼鞋,戴着草帽,把身體遮蓋得同穿着便服時差不多,不是那麼令人神往就是了。母親們由於擔心鄰近海灘的男人們從水底下鑽過來勾引她們,穿着去望大彌撒時的那身衣服,戴着羽編織的帽子,打着遮陽傘,頂着烈坐在藤條搖椅上,在岸上監視着。實際上,通過土望遠鏡能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銷魂,但每個禮拜到那裏去爭先恐後地租望遠鏡的顧客還是很多,其目的僅僅在於領略被人圍觀這淡而無味的果實所能產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薩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這樣做與其説是尋歡作樂,不如説是因為閒得無聊。

不過,他和燈塔看守人結成莫逆之,倒並非因為這種外加的引力。真實的原因是,自從費爾米納收回暗許的芳心之後,當他狂熱地到處尋花問柳試圖移花接木的時候,除了在燈塔,他沒領略過更愉快的足以忘憂的時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喜愛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裏試圖説服他母親,後來又想説服叔叔萊昂十二資助他把燈塔買下來。當時,加勒比海沿岸的燈塔屬於私人財產,燈塔的主人按照進港船隻大小收取税金。阿里薩以為,那是靠靈致富的唯一的體面方式,但他母親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錢辦這件事的時候,燈塔已經成為國家財產了。

不過話又得説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里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面上不是最風平靜的季節,只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牀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端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牀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的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里薩。與此相反,此時阿里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牀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着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着她的歸來。黎明時分,風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變得波平如鏡。費爾米納發現,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着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牀上的皮帶,從天窗裏探出頭去,希望能在港口嘈雜的人羣裏看到阿里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染成金黃的棕桐樹叢中的海關倉庫,是里約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錢的。

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裏,應酬着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説着同樣的話。正在重複着已逝的子的某一片斷,這種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慄,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涼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騎着騾子沿着懸崖峭壁走兩週,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份蔓延。於是,晚上八點時分,還是那羣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次灑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裏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起鋪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着鮮花的芳香,她沒系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里薩,他摘下了她過去常見的那副面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面具,不過那副真實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樣。夢中這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牀了,她看見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裏喝兑白蘭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變歪了,他臉上沒有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裏的宮似的帆船羣中無聲地滑行着。

市場的臭味,遠在好幾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細雨,遮住了天邊的魚勝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耷拉下來的輕便船,穿過“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瞭望台上的阿里薩一眼就認出它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份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鐘起就在那裏守候。

他仍然在那裏等着,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着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稀里嘩啦地趟着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鐘,雨仍然下個不住,一個黑人搬運工趟着齊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上。她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阿里薩沒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着的家門,她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佈置的艱鉅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啞即刻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制的獨生女兒,而是一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只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雞蛋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象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給了她。

“我把常用的鑰匙給你吧。”父親對她説。

已經年滿十七週歲的她,鄭重地接過了這一權力,她知道,爭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打開陽合的窗户,看見小廣場上依然雨紛罪,看見那位被斬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見那個阿里薩素常捧着詩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長凳的時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來的第一次煩惱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個猶如鏡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個她的一切都屬於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樣想念着阿里薩了。她覺得,自從離家以來,這被虛耗的良辰美景是多麼令人惋惜,人生是多麼的艱難,她該帶着多麼深沉的愛去按上帝的旨意愛她的心上人啊。他沒有象過去那樣冒雨來到小廣場,使她頗覺意外,也沒接到過他用任匈方式發出的任何表示,甚至連預兆都沒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嗎?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陣顫慄。不過,她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祥的想法,因為眼看就要回來,他們在最近幾天的狂熱的電報裏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後繼續聯繫的方式。

原來,阿里薩從里約阿查的報務員那裏確認費爾米納他們所乘的輕便船已於禮拜五再度出發之前,他還滿以為她沒有回來呢。週末,他圍着她家的房子轉來轉去,觀察裏面的動靜。禮拜一黃昏,他看見窗户裏透出了遊移不定的燈光,九點過後,燈光移到了緊靠陽台的那間卧室裏,熄了。懷着跟初戀頭幾夜同樣忐忑不安的焦慮,特蘭西託一夜沒睡着,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了。兒子半夜裏就到院子裏去了,一直沒再回屋,家裏沒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來阿里薩在岸邊的礁石上了路,他着風揹着愛情詩,高興得哭了,直到天大亮。八點鐘時,他坐在那個教區咖啡館的拱門下面,琢磨着如何問費爾米納表示歡,徹夜未眠,使他幻覺叢生。突然,他渾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臟幾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從大教堂廣場上走過,普拉西迪她挎着買東西的籃子跟着她。她比離別時更高了,身材更加勻稱,線條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氣質使她顯得更加美麗。

她的頭髮又長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後,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這個變化,就把她的孩子氣一掃而光了。阿里薩坐在那兒發呆,那個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視地穿過了廣場。然而,那股使他渾身酥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隨她而去。她拐進大教堂旁邊的那條街,消失在市場上的人羣裏。市場上人聲鼎沸,發出震耳聾的爭吵聲。

他暗中尾隨着她,觀察着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驚鴻般的身影,舉手投足的儀態和她那早臨的成。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她在人羣裏矯健的步伐,使他歎為觀止。普拉西迪啞不是撞在別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籃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卻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隨意地從容地走着,不同別人相撞,象似編幅在黑暗裏飛翔。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逛過許多次市場,但買的都是些小玩意兒,當時由她父親親自負責採購家裏的用品,不但買傢俱和食品,而且也買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採購,實現了她童年時代的夢想,她覺得心醉神

對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恆愛情糖漿時的吹噓,她未加理睬。對躺在屋檐下面出鮮血淋淋的傷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聞。對那個想把一條訓練過的鱷魚賣給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頭它顧。她走得很遠,看得很細,但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她在這兒停一下,在那兒停一下,只是為了享受那種化遊自在、東顧西盼的東趣。

每個多少有點東西出售的門,她都進去看一下,她發現到處都有引人的東西。

她興致地聞聞箱子裏的呢料散發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絲綢裹在身上,對着“金絲商店”那面穿衣鏡裏自己頭、手握彩扇那種小家碧玉的模樣她欣然發笑,繼而又對自己的笑聲到好笑。在海員商店,她揭開一隻盛着大西洋滷鰍魚的大桶上的蓋子,想起了她童年時代在沼澤地的聖?胡安省和在東北度過的那些夜晚。

她嚐了嚐帶着一股甘草味兒的阿利康特血腸,買了兩條留待禮拜六當早點,還買了幾大塊鱷魚和一袋酒棗。在香料店裏,純粹是為了聞着好玩,她用雙手鼠尾草和荊芥,隨後買了一小包乾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買了一小包生薑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氣味兒使她噴嚏連連,她笑得滿眼淚水走了出來。她在法國藥店裏買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時候,人們在她的耳朵背後滴了一滴在巴黎風靡一時的香水,又給i她一片煙後使用的除味劑。

她買東西是為了好玩,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那個當機立斷的勁兒,使人以為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她心裏明白,她不單是為自己買,也是為他買呀。她買了十二碼為他倆做枱布用的亞麻布,又買了塊舉行婚禮時做牀單的印花細布,這牀單天亮時將洋溢着兩人的氣息,及以他們倆將在充滿柔情意的家裏共享的各種佳品。她討價還價,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體面地爭着,直到獲得最優惠的價格。她用金幣付錢,商店老闆們檢驗金幣,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掉在櫃枱的大理正面上那悦耳的聲音,從中取樂。

阿里薩神魂飄蕩地盯着她,氣吁吁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傭的籃子上,女傭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無私,勾魂奪魄,沒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裏吐咱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禽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髮扇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裏,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醉神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囂的代筆先生門的時候,他心裏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要失之臂了。

費爾米納贊同她的女學友們那個古怪的看法:代筆先生門是個誨誨盜的地方,順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莊的姑娘的區。那是個拱門式的長廊,長廊對面是塊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車和用驢拉的貨車,民間易在這裏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囂震耳。代筆先生門這個名字是從殖民地時期傳下來的,從那時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發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那裏,以低廉的價格代人書寫各式各樣的文件:受害或申訴的狀紙,打官司的辯詞,賀帕或輓聯,從情竇未開到是蠻之年的各種年齡的情書。當然,嘈雜喧鬧的市場臭名遠揚,不能歸罪於這些書法家,而是因為後來的商。他們在櫃枱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舶帶來的許許多多走私冒牌貨,從穢下的明信片、藥香膏到著名的卡塔盧尼亞巫術描——有的子末端不是粘的銀晰冠,而是鮮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願張開,應有盡有。費爾米納對街道不大悉,沒留意這是什麼地方,就走進了那個門,目的只是找個陰涼地方避一避十一點鐘的火辣辣的太陽。

她在那羣亂嚷的擦鞋匠、鳥販、廉價書販、走方郎中和叫賣甜食的女人堆裏消失了。賣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聲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蘿汁、瘋子吃的椰子羹、聖典用的紅糖水。不過,她對這些喊聲充耳不聞,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人引住了,他正在表演變化無窮的墨水兒,象血一樣紅的紅墨水兒,澤憂鬱的寫輓聯的墨水兒,在黑處都看得見的發光的墨水兒,寫時看不見顏用火光一照就能現出字跡來的墨水兒。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買一點,好同阿里薩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驚,但她試了幾下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的墨水。隨後,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後面的賣甜食的文人跟前,她買了各種不同的甜食,每種六塊。她指着瓶子裏的甜食,因為干擾的聲音太大,她沒法讓人家聽清她的話:六塊蛋松,六塊白酪,六塊綠豆糕,六塊木薯糕,六塊用印有格言的紙包着的巧克力,六塊杏仁羹餅乾,六塊女王點心。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邊買邊以一種令人心動神馳的姿勢把東西放進女傭提着的兩隻籃子裏,對盯着糖漿周圍嗡嗡轟叫的蒼蠅,對一刻也不停息的喧譁,對令人不過氣來的熱中散發出的一股又一股餿臭的汗味兒,她都毫不在意。一個頭戴花頭巾的滾圓而漂亮的黑人婦女,笑地請她品嚐一塊穿在殺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蘿塊兒,使她從陶醉中醒了過來。她取下那塊菠蘿,整個兒進嘴裏,有滋有味兒地品嚐着,一邊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視那挨肩擦背的人羣。這時,她一陣動,釘子似的鴿立在原地不動了。在她背後,就在她的耳朵跟前響起了一個聲音,只有她一個人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對戴王冠的仙女來説,這裏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她回過頭來一看,在離自己的眼睛兩巴掌遠的地方,看見了兩隻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就跟那天在望大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只是熱戀的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在心裏自問,怎麼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累月地佔據了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喲,真是個可憐蟲!”阿里薩勉強一笑,開口想説點什麼,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説“忘掉吧。”就在這天下午,她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讓普拉西迪娜給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數語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女傭把他的電報、情詩、乾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並要他退還她給他的信和紀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祈禱書,從她的植物標本里面出去的樹葉標本,一小塊兒聖彼得?克拉維爾祭抱上的布片,幾枚聖靈紀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綢帶繫着的她十五歲生時剪下來的頭髮。從那以後的那些子裏,瀕臨瘋狂邊緣的他,給她寫了無數封悲痛絕的信,纏着女傭把信送給她,但女傭覆行了斬釘截鐵的命令,除了退還的紀念物之外,不收任何東西。在女傭再三再四催下,阿里薩只好把所有的東西都退還了,但要求保留那束頭髮,他説假如費爾米納不親自來找他談哪怕一小會兒,他決不退還。他的目的沒有達到。擔心兒子會尋死,特蘭西託低聲下氣地去求費爾米納發發善心,同她談五分鐘。費爾米納在家裏的前廳站着見了她一會兒,沒請她進屋,也沒表示任何回心轉意的態度。又過了兩天,跟母親吵了一架之後,阿里薩把卧室牆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玻璃壁龕取了出來,那束頭髮跟聖物一樣放在裏面,特蘭西託把頭髮裝進了那個繡着金錢的天鵝絨套企。阿里薩再沒遇到過和費爾米納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來,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沒有單獨談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恆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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