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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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以後,她收到了他一封與過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書的,寫在亞麻布紙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見。還是和最初幾封信一樣,是花體字。和從前一樣熱情奔放,但是隻寫了簡單的一段,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謝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於別人的。讀過這封信,費爾米納連續幾天非常動。下一個禮拜四,她便
懷坦然地去問那個魯克雷希應,是否由於偶然的機會認識內河輪船的老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魯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説:“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還重複了通常的説法,説他人很好,從來不找女人。她有一個秘密住處,將夜間在碼頭上追到的男孩子帶到那兒去。費爾米納從記事起就聽到這樣的傳説,她不相信,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當聽到魯克雷希婉如此確信無疑地重複這種説法的時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説清楚了。有一個時期,人們傳説魯克雷希灰也是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費爾米納告訴魯克雷希姬,她從小就認識阿里薩,並説,她記得,他的母親在彭塔納斯大街開一個小百貨店,在內戰期間還收購舊襯衣和牀單,拆了作為急救棉出售。最後,她滿有把握地下結論説:“這是個正經人,處世十分謹慎。”她如此衝動,以致魯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説法:“歸
結底,人家也這麼説我。”費爾米納沒有興趣去問自己,為什麼對一個僅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熱情地保護他。她繼續想念着他,尤其是當郵差來過而沒有把信帶來的時候。
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有消息了,有一天,一個女傭驚恐地輕輕把她在午睡中叫醒:“夫人,”女傭説,‘佛洛倫蒂諾先生來了。”真的來了。費爾米納的第一個反映是惶恐。她想,這不行,讓他改找個合適的時間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他,也沒什麼好談的。但是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後再去見他。阿里薩在下午三時烈火般的陽光下站在門口等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
情。他已準備好費爾米納的婉言拒絕,這一信念倒也使他復歸平靜。可是傳出來的口信使他大為震驚,走進大廳涼
的蔭影之中時,他幾乎沒時間想一想正在經歷的奇蹟,腹部立刻充滿了疼痛難忍的氣泡。他屏住呼
坐了下來,腦海裏又頑固地出現了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該死的回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陣寒顫過去後,他決心接受此時的任何不幸,只要鳥糞別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雖然他患有先天的便秘,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公開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這些情況下,以及在其它萬分緊迫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喜歡在開玩笑時説的一句話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懷疑:他想着隨便祈禱一句想得起來的話,但怎麼也找不出來。小時候,有個小孩曾教會他用五頭打鳥時嘴裏唸叨的非常靈驗的幾句話:“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腦殼,要你的命。”第一次帶着一個新彈弓上山時,他試了試,烏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應該與另一件事有些關係的,於是就以祈禱的熱情重複這幾句話,可沒有取得同樣的效果。腸子象一
螺旋軸似的絞動,迫使他從椅子上立起來,肚子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抱怨聲,
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僕被他那蒼白得象死人一樣的臉
嚇壞了。他嘆了一口氣説道:“太熱了。”她打開窗子,以為這樣會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陽正巧
到他的臉上,他們不得不把窗户又關上。他心中清楚,連一分鐘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時,費爾米納在萌影中突然出現了,看到他這樣,她也嚇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掉。”她説。
肚子絞得疼痛難忍,但他更到痛苦的是她會聽到他肚子裏的嘰哩咕嗜聲。他強忍住了,説了個“不”字,並且走過去問何時再能見她。她站在那兒,
惑不解地説:“您不已經在這兒了嗎?”她請他跟她到院子裏的花壇上去,那兒稍微涼快些。他以在她看來更似一種遺憾的嘆息般的聲調説:“求求您,明天我來吧。”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魯克雷希她定期串門的
子,然後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辯的決定:“後天下午五時。”阿里薩對她表示了
謝,舉着帽子作了一個匆忙道別的姿勢,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汽車的響聲開始在大廳的盡頭消失。阿里薩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
,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來。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樣。司機為他開車多年,對此毫不驚訝,但是到了家門口,司機在為他打開車門時卻對他説:“您得小心,弗洛倫蒂諾先生,這象是霍亂呀!”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當星期五下午女僕領着阿里薩通過陰暗的大廳進入院內的花壇時,他
謝上帝的恩賜c他看見費爾米納坐在一張兩人小桌旁。她問他要什麼茶,巧克力還是咖啡。阿里薩要了杯又燙又濃的咖啡。她吩咐女僕説:“我跟平常一樣。”所謂跟平常一樣,就是喝混雜起來的各種東方濃飲料,那是專為午睡後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時,他也喝完了咖啡。他們談起了幾件事,又幾次把話題打斷,這並非因為他們真的對這些新的話題
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想避開另外一些不管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點害怕,他們都不知道在那個還瀰漫着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盤格式的花壇上,在離開年輕時代已如此遙遠之後,對面臨的事情該怎麼辦。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首次那麼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長時間平靜地互相觀望着。他們都看出了其中奧妙:他們已成為兩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廠對一個短暫的過去的回憶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過去已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已經消失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有可能已經成了他們的孩子。她想,他最終會相信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將會把他從他不合時宜的言行中解救出來。
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願涉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關內河航行的事務。説來令人難以置信,他作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內河航行過一次,而且那時他與公司尚無任何關係。她不知緣由,以為他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她。
她也不瞭解內河航運的情況。她丈夫對安第斯山地的空氣很反,找出各種理由,説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險呀,人們的狡詐呀,集權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們跑遍了半個世界,但卻不瞭解自己的國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機,兩名駕駛員,載着六名旅客和郵袋,象鋁做的螞炸一樣,在馬格達萊納河域,從這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阿里薩評論説:“就象個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一點都未受驚,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敢於冒那份險的居然是她。她説:“變得不一樣i。”她是想説,是她發生i變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發生了什麼變化。
飛機的響聲常常讓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時看見匕機低飛進行特技表演。其十一架黑得跟一隻巨大的兀餃似的,擦着拉?曼加地區的房頂飛過去,在鄰近一棵樹上碰下i一塊翼翅,掛到f電線上。這樣,費爾米納還是沒有覺到飛機的存在。最近幾年,她連去領略曼薩尼略港灣美景的興趣都沒有。在那兒,警衞艇把越來越多的漁船和遊船趕走,讓水上飛機停泊。因而,她這麼老了,人家選她帶一束玫瑰花去
接高高興興飛來的夏爾?林德貝格時,她不理解,一個如此魁梧和英俊、頭髮如此金黃的男子,在這麼個象皺白鐵皮的。由兩名機械師推着尾巴幫助起飛的器械裏,怎麼能升起來呀!這麼一架小小的飛機竟能容得下八個人,她反來複去地琢磨,怎麼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聽人説過,乘內河船旅行是件很愜意的事,因為它們不象海輪那麼晃動,可有另外一些更嚴重的危險,象遇到沙灘輪船擱淺和強盜搶劫之類。
阿里薩告訴她,那都是過去的傳奇故事。現在的輪船上,有舞廳,有象旅館房間一般寬敞豪華的寢艙,寢艙裏有衞生間和電風扇。最後一次內戰以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沒有發生過。他還躊躇滿志地對她説,這些進步可以説全都歸功於他主張的航行自由,鼓勵競爭。因為競爭打破了從前的獨家經營,出現了三家航運公司。
它們都很活躍,很繁榮。然而,航空事業的飛速發展構成了對整個內河航運事業的真正威脅。她試圖安他,説,輪船永遠會存在下去,因為飛機似乎是違背自然的,願意鑽進那玩意兒去的瘋子畢竟不多。最後,阿里薩談到了郵政的發展,不管是在運輸還是在分發方面,他想引她談起他的信,但是沒有達到目的。
可是,不一會兒,機會來到了。他們談話已離題很遠。這時,女僕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給費爾米納一封剛剛由郵差送來的急信。這類快遞郵政開創不久,跟電報使用同一個分類系統。她象往常那樣,一時找不到看信的眼鏡,阿里薩很平靜。
“不必了吧,”他説“信是我寫的。”這話不假,那封信是他頭天寫的,當時他為第一次見面的失敗到一種難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壓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諒他沒有事先得到允許就去拜訪的莽撞行為,並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經周祥考慮他就把信扔進了郵筒。當他清醒過來時,要取回信件為時已晚。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作那麼多解釋。只是請求費爾米納別看信了。
“當然。”她説“信歸到底是屬於發信人的。不是嗎?”他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是的,”他説“因而,當關系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她沒有留神他的用意,將信還給他説:“有信不讀是件憾事,因為從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淺。”他深深地了一口氣,她説得那麼自然,使他大為驚訝。他對她説:“您想象不到我現在是多麼幸福!”但是她又換了個話題,整個下午他沒能再提起那封信。
過了六點,家裏的燈都亮起來了,他告辭回家。他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米納二十歲時的多變的
格和無法預料的反抗,他沒有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而,他壯起膽子,真誠而謙恭地問她,改
能否再來。
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預料。
“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她説。
“我幾乎總是一個人。”四天以後,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費爾米納家裏。她沒等僕人送上茶來,就跟他談起了他那些信對她何等有用。他説,嚴格地説起來,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裏的一個個情節。她也那麼理解。因此,假設他不認為是一種輕蔑的話,她想把信還給他,以便把它們派更好的用場。她繼續講着那些信在她艱難的子裏給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説得那麼熱忱,那麼
,也許還懷着深情,以致阿里薩敢於在邁出堅定的一步的基礎上,又往前躍進了一大步。
“我們從前是以‘你’相稱的。”他説。
“從前”是個忌諱的詞兒。她覺得過去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一i身邊,她想避開他,但他更加單刀直入地説:“我是説在我們從前的信裏是這麼稱呼的。”她對此話到不悦,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覺。但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應該更加小心謹慎地試探着前進。雖然碰到的軟釘子告訴他,她仍如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已學會用温和的表情來掩飾她暴烈的
格。
“我的意思是,”他説“過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説。
“可我沒變,”他説。
“您呢?”她的第二杯茶沒有喝,用過去一樣的毫不掩飾的神眼在責備他。
“我別無他求,”她説。
“我都滿七十二歲了。”阿里薩受到沉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談而
到如此疲勞。他覺得心臟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的響聲。他
到老朽、悲傷和無用。他着急得想哭,以致無法説出話來。他們在充滿預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當她又開始講話時,已經是要求文僕去拿信夾了。他差點兒沒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為他有複寫的一份,但回頭一想,留複寫件會讓人覺得不那麼高尚。他們已沒什麼好説的了。
告辭前,他建議在下一個星期二同一個時間再見面。費爾米納心想是否應該答應他。
“我不知道老見面有什麼意思。”
“我也沒想過有什麼意思。”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