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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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爾米納確實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隱秘,面戴守孝的黑紗,但登上的不是古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而是開往沼澤地聖?胡安市的普通船。聖?胡安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裏度過了青年時代。隨着歲月的逝,她的還鄉之情越來越濃。她不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習慣,除了一位十五歲的由她家的女僕照料長大的養女之外,沒有帶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預先通知了各船船長及各個港口當局。當她作出那一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説,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調整三個月,但內心已決定長期留在那兒。烏爾比諾大夫十分了解她倔強的脾氣,他到萬分難過,但還是低聲f氣地答應下來,將它視為上帝對自己沉重罪過的懲罰、可是,當輪船的燈光還沒有在他們眼前消失時,他們已在到懊悔了。

他們雖然保持着形式上的通信,談談兒女們的情況及家中的其他事情,但是幾乎兩年過去了,誰也沒有找到一條回頭之路,每一條解決矛盾的道路都被他們的自尊心堵死了。孩子們第二年學校放假時到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去,費爾米納盡力表現自己對新的生活很能適應,至少烏爾比諾醫生從孩子們的信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那些子裏,里約阿查的主教正騎着他那頭著名的披金繡邊馬農的白騾子在那一帶熱情地巡行。來自遠方的朝聖者、手風琴手、食品小販和賣護身符的人紛紛跟在主教後面。有三天的時間,莊園裏雲集着殘疾人和各種患不治之症的人。這些人實際上並不是來聽主教博學的講道和請求赦罪的,而是來向騾子乞求賜福的,據説這匹騾子能揹着主人做出種種奇蹟。主教過去是個普普通通的牧師,當年就是烏爾比諾家的人。一天中午,他從講道的地方逃到伊爾德布蘭達莊園來吃午飯。午飯中間,他們只談了些塵世的事。吃過午飯,他把費爾米納叫到一邊,想聽聽她的懺悔。但是她既客氣又堅定地拒絕了。理由很明確,她沒有什麼好反悔的。儘管那不是她的目的,但她起碼也意識到了,她的這一回答將會傳到應該傳到的地方去。

烏爾比諾大夫多少有點恬不知恥地説,那兩年的痛苦生活,不是他的過錯,而是由於子的一種壞習慣,她喜歡聞家人和自己下的衣服,以便憑氣味決定該不該送去洗,儘管看上去還很乾淨。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這一行為之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動作會招人非議。丈夫還察覺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關在盥洗室裏煙,他對這一點倒並不在意,因為她這樣出身的女人,常常三三兩兩地關起門來談男人,煙,喝廉價燒酒,甚至喝得象泥瓦匠那樣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但是對她碰到什麼衣服就嗅的習慣,他不僅認為不合適,而且認為有害健康。她把丈夫的意見當做玩笑。對丈夫的意見,當她不屑爭論時,她都是這麼對待的。她説,上帝把勤快的黃鵬鳥的鼻子安到她臉上,不單是為了擺設。

一天早上,她上街買東西時,傭人們在家中嚷叫起來,鬧得四鄰不安,因為她三歲的兒子失蹤了,他們找遍了旮旮旯旯,哪裏也找不到。她回家時,全家都在惶惶不安。她象鷹犬似的轉了兩三圈,在誰也想不到的一個衣櫃裏找到了他。丈夫驚得目瞪口呆,問她怎麼會到那兒去找,她回答説:“衣櫃裏有股屎味。”事實上,她不僅能用嗅覺來判斷衣服該不該洗,孩子到哪兒去了,而且還用嗅覺來判斷她一切生活領域中特別是社會生活領域中的方向。婚後,尤其在婚後初期,烏爾比諾一直在觀察她這一點,當時她處在一種業已存在了三百年但使她極端厭惡的環境中,她對一切都是門外漢,然而她在劍鎖縱橫的珊瑚叢中卻能遊刃有餘,不同任何人發生衝突,這表明她深請世情,有一種超然的本能。這種令人可怕的本領可能出自宿慧,也可能出自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其來源如何,有時它也會帶來禍患。

一個倒黴的星期天,在去做彌撒前,費爾米鋼又純粹出於習慣,嗅了嗅丈夫頭一天下午穿過的衣服,她立刻惶惶不安起來,覺得同牀共枕的丈夫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先嗅外套和坎肩,一邊嗅一邊從釦眼上摘下短鏈懷錶,從兜裏取出自動鉛筆、錢包和為數不多的零錢。她把這些東西逐一放在梳妝枱上,然後嗅了沒卷邊的襯衣。

嗅襯衣時,她取下了領帶夾、袖口上的黃的晶扣和假領上的金扣,接着她又嗅了褲子,同時取出了帶着十一把鑰匙的鑰匙圈、帶珍珠母外殼的折刀。最後,她嗅了內褲、襪子和繡着字的手絹。毫無疑問,每件衣物上都帶有一種他們那麼多年共同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氣味,一股説不出的氣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人造香水味,而是人體本身的味道。當時她什麼也沒有説。此後,她不是每天都能嗅到這種味道的。她所以嗅丈夫的衣服,已不是出於想知道衣服是不是已經髒得該送出去洗了,而是出於一種無法忍耐的五內俱裂的焦慮。

費爾米納無法從丈夫的習慣來推斷他衣服上的氣味來自何方。問題不可能出在上午下課以後到午飯之間的那段時間裏。因為她想,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女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匆匆忙忙地談情説愛,更不會接待客人,她們得清掃屋子,整理牀鋪,上街買東西和做午飯。何況,在那種時候,她們的某個孩子説不定會被磚頭打破了腦袋提前從學校回家,如果讓孩子看到母親上午十一點鐘赤身體地躺在被褥狼藉的房間裏,而且更糟糕的是,還和醫生在一起,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衣服上的氣味只能是在出診時,或者是晚上下棋、看電影的時候染上的。這種情形就很難清了,因為費爾米納同她的許多女友相反,她過分自負,不願自己去監視丈夫的行蹤,也不會求別人替她這麼做。看來,出診是最適合幹這種對子不忠的事情的時刻,但最易被人發現。烏爾比諾醫生對自己全部病人都有詳細的出診記錄,連酬金都有一本細帳,從初診一直到送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畫十字,寫上一句為他們靈魂祝福的話,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絕無疏漏。

過了三個星期,費爾米納有幾天沒有從丈夫衣服上嗅到那種氣味。可是後來又突然出現了,而且一連幾天,那種氣味特別濃烈。其中有一天是星期,他們舉行家庭舞會。他和她一刻也沒有分開,可那氣味依然從丈夫的衣服上刺鼻地散發出來。

一天下午,她違反她的習慣與願望,進了丈夫的書房,幹了一件她從來不會幹的事情。她用一個緻的孟加拉放大鏡,查看他近幾個月出診的錯綜複雜的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那間充滿雜酚油香的書房。裏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皮封面書(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還有學校裏各班級的模糊不清的畫片、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狀的等高儀和匕首。那間書房在她眼裏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秘密聖殿,她難得進去,因為它與愛情無關。以前她也去過幾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為了處理幾件急事。她到她無權單獨進去,更不用説是去進行自己都認為是不體面的搜查了。但她畢竟走了進去。她在搜查時,她的恐懼幾乎並不亞於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發現真情,但又怕傷害她的尊嚴,傷害她天生的自尊心。天哪,那簡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她什麼也沒查清楚。丈夫的病人除去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個人秘密的一部分。病人沒有註明身分,認識他們不是憑着面孔,而是憑着病症,憑着眼睛的顏或心臟診斷書,憑着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中的凝塊和夜間高燒時的幻覺。病人們信任她的丈夫。認為有了他,他們才能活着;而實際上,他們是為他而活着。這些人到頭來只不過在他開的醫生證明書的末尾得到他親筆寫的這麼一句話:請你放心,上帝正在門口等你。在徒勞無益地翻了兩小時之後,費爾米納快快地離開了書房,她到自己受了不正派行為的誘惑。

在幻覺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説話躲躲閃閃,在桌上食慾不振,在牀上無打采,動輒發火,時不時地以譏諷的口吻訓人。他在家中已不象過去那樣平靜安詳,倒象一頭關在籠子裏的獅子。結婚以來,她從來不注意他晚上什麼時候回家,現在卻連幾分幾秒都算得清清楚楚。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後又出於心理上的矛盾覺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傷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覺中驚醒過來,似乎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惡的目光注視着她。她到不寒而慄,正象年輕時發現阿里薩來到她的牀邊時不寒而慄一樣,只不過阿里薩的出現與仇恨毫無關係,純粹出於愛情。再説,這一次,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幻覺:丈夫確實從凌晨兩點就醒來了,一直坐在牀上看她睡覺。但當她問他為什麼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説:“該是你在做夢吧。”經過這天晚上的事和在那段時間裏發生的其它一些類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後,費爾米納到神思恍惚,簡直要發瘋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麼時候了結,也不知道夢幻從何處開始。最後,她發現丈夫沒有出席星期四的聖體節去領聖餐,而且最近幾個星期中每個禮拜都沒領過聖餐,更沒有騰出時間來進行神淨修。她問他在這些神修煉方面的不同尋常的變化原因何在時,得到的回答是含混不清的。

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他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從來沒有在一個如此重要的節期不去領聖餐。這樣,她意識到丈夫不僅已犯下了嚴重的罪過,而且他還決心繼續犯下去,毫無悔改之意,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願去找懺海牧師。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為失去愛情而受到煎熬。可是這畢竟是事實。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決意往正在毒害着她的五臟六腑的毒蛇窩裏放一把火。她真的這麼幹了。一天下午,她在平台上補襪子,丈夫午睡剛醒,正在讀書。在他快讀完的時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兒,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神態自若地對丈夫説:“醫生。”他正聚會神地在讀《企鵝島》,這是當時非常免費的一部小説。聽到子在叫,他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作為回答。她繼續説:“你對着我的臉看。”他照辦了。他正戴着老花眼鏡,看不清子的臉,但他無需摘下眼睛就覺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着他。

“怎麼啦?”他問。

“怎麼啦!你自己清楚!”她説。

她沒有再説什麼,重新放下眼鏡,繼續織補她的襪子。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期以來的困惑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同當時他預想的形式相反,她受到的不是劇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靜的打擊。他到如釋重負,既然事情遲早要發生,早發生比晚發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已經進入了他的家庭,這是事實。

烏爾比諾醫生是四月前同她結識的,當時她正在“廣慈醫院”的門診部候診。

一見到她,他就意識到一件無可挽救的事在自己的命運中終於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高高的身材,修長的四肢,優雅文靜,細的皮膚,温柔的格,甜得跟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紅底白點的衣衫,戴一項同樣布料的帽子,帽檐很寬,帽影一直渡到眼睛,異常。烏爾比諾大夫通常是不看門診的,只是在有暇路過那裏時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一下,讓他們記住準確的診斷勝過一切‮物藥‬。這次,他千方百計拖延時間,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郎進行病情檢查時正好在場,並且小心地讓他的學生們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意識到他同她過去素不相識。他幾乎沒望她一眼,卻把她的一切資料牢牢記在腦子裏。當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以後,他就按照她在門診時留下的地址,吩咐車伕驅車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兒,當時正值陽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涼。

這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鋅皮屋頂都刷成黃,窗簾是麻布的,廊檐上掛着石竹和裁類植物的花盆。這兒是濱海的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區,房子部架在大的木柱上。圖爾皮亞爾烏在房檐下的籠子裏調瞅不已。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蜂擁而出的學生們迫使車伕拉緊了繮繩,以免使馬受驚。真是走運,芭芭拉?林奇小姐認出了醫生。她以老相識的姿態同他打招呼,請他去喝咖啡,等亂紛紛的人羣過去以後再走。他一反常態,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邀請,並且聽她談了她的身世。這正是他從那天早上以來唯一使他興趣的事,也是在未來幾個月中攪得他坐立不寧,影響到他全身心的事。剛結婚時,有一次,一個朋友當着他子的面對他説,他遲早會遇到一場發狂的熱戀,使他們夫的穩固關係受到威脅。烏爾比諾醫生自以為了解自己,瞭解自己堅實的道德基礎,對這種預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來,這位朋友倒是言中了。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學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納坦葉卜林奇的獨生女。這位新教牧師是個瘦小的黑人,經常騎着一匹騾子到沼澤地的貧窮村落去宣揚上帝,但她所信奉的上帝與烏爾比諾大夫的上帝不同,大夫為了蔑視這位上帝,不願用大寫字體來加以表達。林奇小姐講得一口利的西班牙語,句法有時不大通順,這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他們兩年的婚後生活過得很不痛快,因此她沒有再婚的慾望。

她説:“我只愛我飼養的那隻圖爾皮亞爾鳥,別的什麼都不愛。”可是,烏爾比諾醫生是個非常嚴肅的人,沒想到這話是故意對他説的。相反,他糊塗地自問,這麼多便利條件湊在一起,會不會是上帝為了以後加倍索取而佈下的圈套。然而,他立刻又把這種想法作為神學上的蠢話從腦袋中驅逐出去,因為他當時正處在惶惑之中。

快告別的時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診斷。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歡心,便必須談病人的病。果然,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興趣,他也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親自來為她作一次更詳細的檢查。她慌了,可是他讓她放心,説:“幹我們這一行的,從來都是隻向財主收費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後,他在他的袖珍記事本上寫道:“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地,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米納必將讀到那張載有詳細的診斷記錄。處方及病情發展的卡片。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這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人歧途的那些女藝術家之一,然而,地址卻使她想到住在那裏的很可能是個牙買加人,而且顯然是個黑女人,於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歡的女人。

烏爾比諾醫生星期六提前十分鐘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就跑出來接待他。

從在巴黎的時候起,即使要參加一場口試,他也未曾如此緊張過。她躺在麻布牀上,第一件柔軟的絲織混紡衣服,美極了。她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都是絕倫的:美人魚般的大腿,令人神魂顛倒的皮膚,人的rx房,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整個身軀都散發出一股健康體魄的氣息,這就是費爾米納在丈夫衣服上發現的那種人體的味兒。

林奇小姐看外科門診是因為患有一點小病,她非常詼諧地稱它為“倒黴的絞痛”可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那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症候,因而他觸摸了她的全部內臟器官,與其説是認真細緻,不如説他別有用心。在檢查過程中,醫生逐漸地忘記了自己的才智,他出乎意料地發現,這位令人讚歎的女人,她的內臟和她的外表一樣美麗。那時,他完全陷於歡愉之中,不再是加勒比海岸最優秀的醫生,卻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攪得六神無主的可憐的人。在他嚴格的醫療生涯中,只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當時他受到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病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推開,在牀上坐了起來,説:“您可以幹您願意幹的事,但這樣可不行。”林奇小姐則相反,完全聽任他的擺佈。當她確信醫生已不再在為病理而思考時,她説:“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他渾身是汗,衣服都濕透了,象是剛從池塘裏爬出來似的。他用巾擦了擦手和臉。

“倫理道德!”他説“您以為醫生都是無動於衷的人嗎?”她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我原先以為不允許的事,並不意味着不能幹。”她説。

“您想,一個聲譽卓著的男子,居然看上了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呀!”

“我一刻也忘不了您。”他説。

他這話是以顫抖的聲音説出來,委實有點令人憐憫。可是她報以一陣狂笑,笑聲幾乎震撼了整個卧室,使他從窘態中猛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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