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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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斗下的陰溝裏,污穢的冰凌滴着洗濾下的血水。男孩的頭上冒着霧騰騰的熱汗,一路衝殺着闖進16號底樓的公用廚房,掀開各家的碗櫥簾子,看清底下沒有人,於是了一下鼻涕,氣吁吁地捧着“衝鋒槍”儘量囁手囁腳地往樓上爬。在亭子間門口,男孩警惕地停下來,用手攏着嘴,自言自語道:“報告排長,發現壁櫥,裏面可能有敵人!”他貓下,小心地湊近亭子間門旁的牆上那個落地大壁櫥緊掩的門。他把“衝鋒槍”端在口,緊張地把頭扭向一邊,把耳朵貼上壁櫥的門。然而,亭子間的門實在太過老舊,門框和牆壁之間有一條明顯的裂縫。

雖然裂縫已經被貼上了報紙,不知是不是用來做糨糊的麪粉質量太差,報紙剝落了一點,有足夠的地方讓男孩的眼睛看到更讓他興趣的東西。

他一時忘記了自己要追蹤的“敵人”專注地盯着裂縫裏看。亭子間的地板上放着一隻老母雞,不安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咕咕”聲。母雞旁邊是一隻油漆剝的木腳盆。腳盆上方,2只長滿皺紋青筋畢的手拽着一條繩子的兩端,繩子的中間繞了一個圈,栓住了一個光着身體的嬰兒的脖子。

另兩隻同樣長滿皺紋但小一些的手,一隻託着嬰兒的後腦勺,一隻捂着嬰兒的嘴。繩子被拽得緊得打顫。嬰兒無聲地動着‮腿雙‬,兩隻小手替地在空中抓握,額頭漸漸發紫。

過了一會兒,嬰兒停止了古怪的運動,手足屈曲地僵在一個位置上。又過了一會兒,拉着繩子的手鬆了。嬰兒被放在木盆裏。一個穿着藏青工作服的身影,手握一把切菜刀伸進木盆,胳膊一晃一晃地拉動着。

屋裏一個壓低的上了年紀的女聲唸了幾句佛,嘆了一聲:“唉,蠻乖的,一聲也沒吭…可惜是個私生子。”伸進木盆的手一刻也沒有停息,一會兒提起一瓣滴着暗紫體的肢體,放下,一會兒又是一瓣。

屋外的男孩打了一個冷戰,突然有一種想要上廁所的衝動,顧不上他的“敵人”悄悄地下樓“噔噔噔”地跑上對面17號3樓的自己家。

在半路上,一股熱乎乎的體不受控制地順着他的褲腿下。想到可能接踵而來的責罵,他扁了扁嘴,強忍住哭,一溜煙地跑進自己家裏,進門就大聲嚷嚷:“阿婆(外婆)!姆媽(媽媽)!”

“哎呀呀!儂迭只死小鬼(你這個死小孩)!”外婆放下手裏的活計,招呼媽媽過來,一起翻箱搗櫃地找乾淨的褲襪,打上熱水。

男孩被放在牀沿上站着,剝下褲子用熱水大力擦洗。媽媽和外婆一疊聲地抱怨他不懂事,這麼大的孩子居然在馬上要去爺爺家以前把自己髒。

然而男孩仍舊惦記着16號亭子間裏發生的事情。站在牀沿上正好能看到對面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窗口。不久,16號底樓的後門走出了端着木盆的老婦,木盆裏是鮮血和死雞。

她把木盆放在公用水斗裏,返身走進廚房,又拎着一大壺開水出來。走過的鄰居問:“季家姆媽,殺雞啊?”老婦點頭答:“哎,殺雞。”水柱兜着圈子澆在木盆裏,冒起一陣白煙。男孩一個靈,腿肚子打起顫來。

他的外婆着急地説:“快把乾淨棉褲拿來。小鬼頭(孩子)冷死了。”對面亭子間的窗簾終於拉開了。從男孩站的位子恰好可以看見亭子間的牀上另一個嬰兒靠着一堆棉被獨自坐着,厚實的棉襖棉褲和布把他裹得圓滾滾的。

或許是衣着的羈絆,或許是他實在太小,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他幾次把身體向前傾,想要站起來向窗沿挪動,結果都落空了。這時,他抬起了頭,無的目光對上了男孩的視線。

男孩半張着嘴,下意識地端緊了手裏的“衝鋒槍”外婆給男孩換上新棉褲和嶄新的藍燈心絨外衣褲,雖然同樣出自自家的縫紉機下,膝蓋和袋口上卻不失時髦地貼着小松鼠貼花。

外婆不斷地教導着男孩:“到爺爺家要懂禮貌,先給爺爺拜年,然後給拜年…吃晚飯的時候不要吃到一半就只顧着自己去玩,要耐心,聽話…不許和堂姐堂妹搶東西吃,瓜子吃多了要拉肚子,最多隻能吃一把,吃的時候不要把殼含在嘴裏不吐出來…”男孩小聲問:“阿婆啊,私生子是什麼東西呀?是不是和瓜子、桃子一樣,是可以吃的東西?”外婆温暖的手不輕不重地在男孩圓圓的小股上打了一巴掌,板起臉説:“小鬼頭瞎講什麼!不許講這個字!難聽煞了!沒教養!”男孩打了一個靈,臉上出哭相。外婆迅速地把他轉過來面對自己,扣上前的扣子。

男孩回過頭去的時候,亭子間的窗簾再次拉上了,什麼也看不見。媽媽一邊自己穿着打扮一邊説:“我和季家的兒子講好了,大年夜以前肯定會把陽台封好。他等一歇(過一會兒)還要過來繼續做。”

“哦?伊(他)回來拉?伊啥辰光(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子夜裏廂(昨天晚上)一介頭(一個人)拎着一隻大旅行包悄悄回來的。

伊(他)要回來,伊拉姆媽(他媽媽)忒鄰居道里啥人也勿沒講起過(對鄰里當中的任何人都沒有説起過)。”

“唉,過一次年不容易吶…”

“姆媽(媽媽),儂看點啥格(你看點什麼)點心給人家吃吃啊?”

“糖年糕裏放點甜酒釀,再加個蛋吧?”

“呃…蛋啊?阿拉(我們)自家做蛋餃不曉得夠不夠…”

“儂迭個就是不懂事體(你這樣就是不懂事)。過年辰光哪能好講迭種不吉利的閒話(過年時怎麼能説這樣不吉利的話)。蛋當然是夠的。”

“哦…”

“人家做生活(工作)做得也蠻辛苦。要給人家吃得好一點。

鄰居道里(鄰居之間)太小氣要給人家講閒話的。哎,他家女兒回來過年了麼?是不是人家又在講那個小人(小孩)的事情?”

“這個倒是沒聽説。

可能沒面子回來了吧?”

“唉…真是前世作孽呀!迭種事體勿要來了阿拉屋裏廂格小人(這種事情不要在我們家的小孩)面前講。”男孩被打扮得上下一新,手裏仍然緊緊握着硬板紙做的衝鋒槍,任憑大人怎麼講也不願意放下。在他被牽在媽媽手裏走出底樓門的時候,再次抬頭望向16號亭子間的窗口。

那裏窗簾依舊緊閉着,什麼也看不見。鉛灰的天空中,細瘦菲薄的雪花還在不停地飄飄忽忽地落下。望着不斷落下的雪花,男孩到一陣頭暈,沒來由地扯着嗓子哭了起來。

他的媽媽疑惑不解地抱起他,邊拍哄着向堂外面走,邊説:“不哭不哭…到爺爺家去嘍…”原來我早就知道,為了這家的嫡系骨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那個叫“季泰安”的被母親遺棄在孃家的男孩已經死去。對自己清晰的記憶的恐懼,使我給自己加上了封印,以至於兒時的那幾年在我腦海中一度是空白。

我不知道泰安是怎樣頂着一個他確知早已死去的名字度過那些歲月。也許正是同樣的恐懼驅使他象大型貓科動物一樣永遠把自己埋藏在黑暗和敵意中。我們共同分享着上天賜予的神奇的記憶,也共同承擔着命運帶來的無助的恐懼。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媽媽!外婆!救命呀!救救他呀!”終於,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聽到了這多年以前積聚在中沒有發出的叫喊。

“我死了!我被殺死了!就在這裏!他們殺死我了!”泰安神志恍惚地趴在碎磚堆上哭叫道“你看到了麼?看到了麼?”我從背後緊緊抱住他,邊點頭邊大聲説:“我看到了!看到了!全部都看到了!”泰安卡住我的手腕瘋狂地重複着連聲追問:“你看到了麼?看到了麼?”我滿臉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在他身後慢慢跪下,痴痴地一遍又一遍回答:“是的,我看到了。是我看到了,清清楚楚地全部都看到了…”我們兩個象被惡夢嚇壞了的孩子,着了魔一般在雨中又哭又喊。

救護車開走後,我獨自坐在腳手架下。我知道在那些窗户後面有無數雙好奇而膽怯的眼睛偷窺着我。不過我已經無所謂了。我一動不動地坐着,任憑雨水浸蝕了我的頭髮,浸潤進我的眼睛,苦澀而又糙。

然而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愣愣地盯着水溝裏的一隻塑料袋。那是阿剛從曬台上摔下來的時候從他口袋裏掉出來的。上面印着一個梳辮子的女孩,和桔紅鑲黑邊的三個字:“開心堡”我支起身體,甩了一把頭髮上的水,向堂外面走。記錄現場的警員招呼我:“朱醫生,你去哪裏?胡隊長等着你呢。”

“我去買杯熱茶。”我説。

我向堂外面走,腳步越來越快。風吹在身上濕冷入骨。長褲緊貼大腿絆住了我的腳步。使勁邁步的時候聽得到腿上的汗和濕布摩擦的“唰唰”聲。

我猛地推開“開心堡”的門。抱着玲玲呆呆地站在櫃枱後的韓雯嚇得身體一縮“砰”地撞上了背後分隔店堂和她住處的廉價塑料分隔牆。

我雙手撐着櫃枱,頭往前伸。雨水順着我的手臂下來。玲玲被嚇得哭不出聲,一地打嗝。韓雯早已淚滿面,哏嚥着説:“你…”我推開她,徑直走進她住的後間。只有扇面大小的氣窗的昏暗房間裏,縫紉機台面上放着一個用塑料桌布遮蓋的東西。我幾步撲到縫紉機前,扯下塑料桌布,出一台屏幕周圍污黃褪的電腦。

我蹲下身前四下摸索電腦的開關。韓雯哭着跑進來拉住我的胳膊:“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那不是我的東西,是我開網吧的表姐淘汰下來寄放在我這裏的…我本來只是想…”我站起身,漠然地看着哭得唏哩嘩啦的她。她邊哭邊説:“我完全沒想到會這樣…我沒想過他們看見紙條就會真的去殺人,我對那兩個女人無怨無愁,我只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會去殺人…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不,你有辦法的。”我輕輕説“不需要殺掉他,你就可以過上安心的子。完全沒有必要殺死一個人去成就另一個人的幸福。否則,我們活着不是整天殺人,就是整天防備被別人殺。這樣的子還值得過嗎?你願意玲玲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成人嗎?”她伏在我口大聲地號哭。我撫摸着她的頭髮説:“為了玲玲,你不是什麼都願意做嗎?那麼,從現在開始忘記你是死亡天使,做一件最簡單的事情――離婚吧。你願意嗎?”她在我口邊哭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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