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歧照書信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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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最終將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斷絕改造的通道,停滯不動,以不進則退的方式存在。歧照與其他小心翼翼呵護維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個被摧毀的不復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個地點。它被戰爭洗禮,被河泛濫大水反覆淹沒。河水退卻之後,淤泥把整個城市封存。新的建築,在舊的屍體上重新營生。像一個容器,換了無數種的酒,體漏失乾涸,連氣味也已嗅聞不到,堅不可摧的容器卻依舊存在。

一座被放棄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載過的生活被推向歲月深處,推入恆久虛空。一座城市,一個時代,一羣人,因緣聚會,在一個時空點上註定被破壞。這是他們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榮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乾,花必凋謝。

5抵達歧照。計劃很久的事情。沒有比在一個落魄古都中寫作更為適宜。寫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沒,具備相同的屬:擁有被時間反覆埋葬真相不明的過去。現在行進中的掙扎、困惑和停滯。未來則呈現無所歸宿的白茫茫。

在歐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受老城具備這樣的慘烈美。五六百年前的建築堅固壯美,時間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創造的文明。這是一種氣定神閒。歧照與之相反,不斷處於摧毀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暴的節奏中。也許生活其中的人具備遊牧民族的特質,只願意把命運攜帶在遊弋身上。從不安寧,也不對超越世間的秩序順服。

曾經,我覺得威尼斯是一座頹廢而美的城,對它心生嚮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傾斜、墮落、向海洋移動,最終會被海水覆蓋。後來,我覺得,真正的頹廢和美,不是被消滅之前苟延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後,無數次重建和改造之後,面目全非卻輪廓完整的一具殘骸。

這是一種被損傷的美。

無可置疑。那是歧照。

6我置身於這個被損傷的容器之中,在一個累積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質,儲存他們的氣味、慾望、回聲和記憶的旅館房間裏,開始寫作新書。

窗前擺放一張油漆斑駁的寫字桌,堆積書籍、茶杯、煙灰缸、香煙、酒瓶、本子、各式手寫筆、粘貼紙、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對食物沒有多餘慾望。作息規律,清晨6點起牀,在隔壁小攤喝豆漿。早餐是一碗熱粥。回到房間,開始寫作。中午叫餐進房間。午後小睡20分鐘。再次工作到下午6點。期間喝很多綠茶,很多煙。

出門吃晚飯。圍繞舊城區長時間步行。有時去裝修豔俗的酒吧,喝一小杯當地產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裏唱卡拉ok大聲嘶吼。深夜回到旅館,在鏽跡斑斑的小浴室裏洗熱水澡。衞生間熱水充沛滾燙,長時間用噴頭沖洗頭髮、背脊、肩頭、腹部、腿和腳。孤單的身體缺乏碰觸和愛撫,如同長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內裏沉寂停滯。我想大概可稱之是一種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會混淆自己的別。有時覺得自己是一個男和女的綜合體。有時則覺得失去別。

最終把清潔之後的軀體投入牀墊生硬的單人牀上,在以上種種重複行為的循環之後,又度過一

焦慮和失眠,有時會讓我每天掉兩包煙。咽炎,扁桃體炎,鼻炎,支氣管炎頻繁發作,但這無法使我説服自己戒煙。人若開始惜命,就是墮落,這是一個男人對我説過的話。當時我去採訪他,他分給我一香煙,説,你不戒煙嗎。我説,不。他説,好,你將始終年輕。他是一個過氣的電影明星,會寫詩歌,組過樂隊,有嚴重抑鬱症。半年後,他選擇墜樓身亡。身體由28層以自由落體姿態降落於一輛吉普車車頂。當場斃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將停留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盡頭。

這座城給予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它的氣息和節奏,帶來的起伏和脈動,與我內心淪陷保持一致。也許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挖掘、清理、棄置。我知道自己失敗之處。

7有時閲讀到深夜。讀《太平御覽》《搜神記》《聊齋志異》《古詩源》《禮記》…找尋偏僻名詞,沉溺於詭異想象。這些文字被閲讀之後,有何用處,又將去往哪裏。我即便內心困惑但其實也並不關心。因為內心知曉,它們和我所置身的現實已毫無關聯。

長時間關閉手機。睡覺前打開一次。除了專欄催稿、出版社編輯詢問、公寓物業通知領取掛號信,沒有人試圖聯繫或問候我。我的私人生活領域是一片荒地。沒有朋友,沒有活動,沒有互換,沒有際。在不是必需的時候,我不找人,也沒有人找我。在內心,我習慣對人產生的,更多是一種觀察本能而非實在的興趣。

人若被世間遺忘,一定同時也在選擇遺忘世間。成為一個無話可説的人,並使之顯得合理。漸漸覺得語言無用,惟有行動值得關照。只管專注單純去做,不問其他。寫作時鍵盤在手指下彈動,心中句子源源不斷出。彷彿身是某種電源和能量的接受轉換放器。

我不覺得寫作是一個純粹的大腦活動,以理、技巧和勤奮就得以生長。事實上它是並且只能是生命秩序給予的指令。我用3年時間設置疑問,最終明白寫作是一種任務。它需要我。我則經由它的道路在世間找到一席之地。它成為生命的一個儀式和象徵。

我想,如果沒有寫作,我在這個世間其實並沒有棲身之地。

除去寫作,我的生活空無一物。

8在歧照第7,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來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鎮。丈夫是當地人,兩個混血孩子的母親。她自稱是我的讀者。

我在廚房餐桌上寫這封電郵,灶上燉煮為晚餐準備的食物。孩子玩累休憩。暫時得以離開瑣碎家務,留出小段時間寫郵件給你。窗外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藍天,遠處山脈出峯頂,河貫穿田野。古老橡樹如同綠傘撐開在原野邊際。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歲,去國外讀書,在機場書店邂逅你的作品。當時你出版第一本書,6個單純而荒誕的故事,書名是《六段》。這本小書,13年之後也許你再不願提起。只是不遮掩,不虛飾,坦呈心扉,如同一場愛戀。我在12個小時的航程中,於閲讀燈下讀完。我愛上你,但明白你本無須得知。即使有無關的人愛你,你也會寂寞至死。

13年後,我寫信給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可投遞書信的人。手指落在鍵盤上,細微聲音,不知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匯的聲響,在童年住過的島上極為常。那裏雨水頻繁,夜夜,從窗口望出去,是一面無限空曠的海水及其遠處。成人之後,我只願意住在人羣混雜聲響豐富的地方,髒以及公眾使我覺得安全。

我是母親領養的孤兒,5歲起與她生活。幼小時的我,只想知道,如她這般默默行進百無忌的人結局又將如何。她是花園院牆盛開的壯海棠,我是雲團般花朵倒映在地面砂土上的陰涼。她比我大22歲,但這不代表我無法觀測她與我自身的命運。

24歲時,我選擇跟同年齡年輕女子不同的道路,早早結婚,跟一個男子去南半球,生下孩子。對我來説,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很年輕時就迫不及待做完,彷彿它要推進我的生命使之短促。時間有時看起來迅疾,稍縱即逝。有時它顯得很長,令人心生厭倦。我依舊會偶爾困惑於該如何度過這一生。

你在記錄,書寫,一覽無餘。每個人不過活在屬於自己的深淵邊緣,寂寞至此,有時空氣似也發出絲絲嘶鳴,真是致命。今,我打算對你起頭,無論你意向如何,我將繼續之後的內容。關於我和我的母親的故事。我的名字叫沈信得。

她在郵件中附寄一張照片予我。曝光過度,邊緣有重陰影。貌似在熱帶區域,灰藍木百葉窗殖民地風格建築。女童雙手放在玻璃窗上向外張望,直直黑髮,劉海齊眉,穿白蓬蓬紗裙子。髮絲肩頭閃爍光斑。低矮硬木衣櫃卵形鏡子映出正在拍照的女子,穿一條鴿灰藍布拉吉,頭髮編成絞辮盤成髮髻,光腳,手裏執一台哈蘇手動定焦相機。

鏡子旁邊是法式拿破崙時期造型的橡木椅子,纏枝花卉圖案綢緞墊子顯出舊損。椅背上垂搭軟綢披肩。地毯上有一對粉白絲質芭蕾式圓頭鞋。窗台上落滿火樹烈焰般密密簇簇紅花瓣。

照片白框右下處,一行鋼筆手寫小字:老撾,琅拉邦,naya。信得5歲。

期顯示這張照片拍攝於24年前的5月。

9這照片中的大人和孩子看起來着實詭異,彷彿和時代節,也和人世無關。我對別人的故事已不興趣。當你隨着閲歷和知識積累,瞭解人結構,就會逐漸明白,所有故事大同小異,不過時地和因緣的細節略有出入。光之下,並無新事。人無需強烈的好奇心。在各人身上碾壓過的規則和秩序,最終均來自同一種力量。

只覺得這張照片顯示出的異國情調優美寥遠。這對母女的形貌神情,也不是街頭任意出現的普通人。她們彷彿不是中國人,也不是別國人。沒有國界的區分。是兩個自然人,只被內在的心靈的河推動,並隨之漂泊。

我為這封電子郵件另闢出一個文件夾,專門存放。在被人世遺忘的古都,在被人世遺忘的處境,沒有人記掛、問候、撫觸、相愛。有來自遙遠他方的訊息,穿越海洋和國界,抵達電子信箱,這便是暫且可連沉浸的小處花園。如果有噴泉,有樹蔭,有花叢,有鳥鳴,我樂意在此小憩。聽一段大同小異的故事。來自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的陌生女子的回憶。

也許她的回憶,只是一個與人世選擇彼此遺忘的人,需求另一個相同的人的收留。

同時,繼續在這座獨自存在的城市裏,整寫作小説。

10我看到書中的女主人公,周慶長,在逐增加字數的word白底板中凸現而出。

她是活在現世的女子。出場時27歲。暫且把背景地放在上海。上海是東南沿海所能見證的最為典型的中國城市。如同一座封閉而隔閡的島嶼,持有無國界般被西方衝擊豐富動盪的過往,野心對金錢和物質狂熱追趕而意興闌珊的現在,以及虛空底之上茫茫海洋般的未來。它是一座保守的穩固的華美的勢利的城市,也是一座驕傲的受傷的無情的柔韌的城市。負載斷裂歷史,被鬥志昂揚茫然失措的人羣改造。

周慶長27歲時,生活在上海。她當下的使命是愛與被愛。這是一次重要的但並不代表惟一和終結的旅途。是她作為平常人的生命中,幾個有限的註定的任務當中的一個。它已降臨。

在3年停頓之後,重新動筆,我並未選擇貌似壯闊或起伏的主題。也許我認定一個平常人的內心,其內裏是一個波瀾起伏無限大的世界。周慶長的情和心靈,在某種想象和暗示中,已對我打開很久。如同宇宙的暗物質,無法辨證凸顯,但它的確已用盡所能持有的全部的時空的沉默和存在,等待我進入。

並與之核對,確認,拼湊,成形。

此刻。我看到她鬱鬱寡歡的眼神,肩頭骨骼的單薄形狀,鎖骨凸起如同雙翼,長髮髮絲有巖鳳尾蕨的清淡氣味。她搖擺不定,漸行漸遠,身體和靈魂動盪水波、火焰、煤炭、金屬和種子的聲響。我看到她14歲時無意進入只能探索獨行的一條隧道,在道路盡頭眺望光源、花影、飛鳥的蹤跡。她在情愛與意志中執拗穿行的寥落身形。

我看到手指間瀉而出的文字,攜帶着幽暗和不確定,在產生瞬間即刻墮入水中,發出撲撲碎裂微小聲響。如同一種死亡。一種新生。

我看到自己在這個世間的無所作為。

我清楚意識到在這樣的時刻,自己,一個異國他鄉的陌生女子及她的記憶,一個想象虛擬之中的年輕女子,彼此之間命運的脈絡和屬各自分裂卻密不可分。如同晚綻放的花楸傘房狀花序密集白花中的一朵。我們在時空隔離層面各自存活,意義不過是為了呈現這個世間形式卑微而涵義獨具的生命秩序的組合。

在此刻。我們已各自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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