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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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寫信給孫先生,託他告訴蔣純祖,”她靜默。

“告訴他説,他叫我自由,”她用急迫的聲音説“我接受了,我也從此讓他自由。”

“你自己寫,我來抄,好不好?”萬同菁誠懇地説。

萬同菁底這種天真,使萬同華猛然到自己底孤零。萬同華突然哭了,轉過身子去。自從離矇昧的兒童時代以來——在不幸的境遇裏,這是非常的早——萬同華這是第一次哭泣。她哭泣,為了她底孤零,為了她底殘破的青;她哭泣,為了她底可怕的自尊心,它阻礙了通到蔣純祖那裏去的道路——又為了那個不義的蔣純祖,並且為了面前的這個靜靜的、温暖的夜。

“我,微賤的鄉下女子,我祝福你啊,蔣純祖!”她哭着説,走了兩步,靠到樹上去。

第二天晚上,萬同華驕傲而簡單地給了哥哥以肯定的答覆。

結婚以後,萬同華隨着丈夫住在縣城裏。她底丈夫異常地寶貴她,她也暫時地恢復了她底冷靜。然而,一想到蔣純祖,她就對目前的生活有了厭惡的、恐懼的情緒。她懼怕蔣純祖會在妹妹結婚的時候出現——她想他做得到——因此她決定不參加妹妹底婚禮。漸漸地她相信一切都過去了,她相信,命運,是不可挽回的:她底自尊心在她底心裏面強烈地抬起頭來。

孫松鶴來到的時候,她恰好回到媽媽這裏來。在漫長的、難耐的夏,她幫助妹妹縫製嫁衣。孫松鶴火焰一般地衝進門來的時候,她們正面對面地坐着,桌子上堆着未完工的枕頭套、新裁的鮮豔的衣料、白布、舊的,拿來做樣子的長袍和針線。看見了孫松鶴,萬同華站了起來。

也許是由於孫松鶴底兇猛的樣子,萬同華臉上短促地有恐怖的表情。但即刻就恢復了,在她底灰白的、憔悴的臉上,出了勉強的笑容。

萬同菁同樣的恐怖:她是替姐姐恐怖。她難受地看着孫松鶴,她一點都不因他底突然的到來而驚動,雖然,到了現在,她底心裏是充滿了新鮮的愛情。

孫松鶴走了進來,下頜打顫,以兇猛的、仇恨的眼光看着萬同華。他打顫,兇猛地盼顧。萬同菁請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沒有人來麼?”他問,好像火焰,看着萬同華。萬同華戰慄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孫松鶴説,他還有一點事,下午,或者明天,再來。他説話時不看任何人,顯然他嫌惡這裏底一切。説完,他轉身衝了出去。萬同華奔到門口,孫松鶴已經跑上了通往縣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樣子,孫松鶴遇到了可怕的蔣純祖。

蔣純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個碼頭,走到縣城,然後再從縣城下鄉的;孫松鶴則是走了另外的一條路,這條路近些,但是需要較多的步行。蔣純祖在縣城裏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點鐘就動身向石橋場走來了。可以説,他是掙扎着,沿路爬來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絕早。蔣純祖,被可怕的情焚燒着,被不幸的預錘擊着,愈來愈明白,支持着自己走這一段路,是什麼東西了。他明白,支持着他的這種熱望一離去,他便要倒下,並且從此不會起來了。對於這一段路,他是有着絕對的把握,但到達以後,他明白,那只有聽候命運底判決了。

在這樣沉重的病勢裏,在這種衰弱裏,是一步都不能夠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內走了一百五十里,並且坐了七十里路的汽船。現在,除了奇蹟,沒有什麼能夠拯救他了。他憎惡地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屍體底氣味,他覺得是一具屍體,被什麼一種力量引誘着,在行走。

他底樣子是多麼可怕!孫松鶴看到了他,歡樂而恐怖地叫了一聲,向他奔去。他出慘痛的微笑來,昏倒在孫松鶴底手臂裏。

“我完結了。”他醒轉,吃力地説,出了的眼淚,並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着。

這是這樣的明白,確實:他完結了。的眼淚、幸福的笑容,是這樣的明白,確實,它們證明:他完結了——他底豐富的青,他底短促的生涯。孫松鶴,不到同情,不到悲哀、痛苦,但到嚴肅的尊敬。他尊敬地看着蔣純祖。

孫松鶴扶着蔣純祖走到五十碼外的一個小的寺院裏去:他們都認識這個小的寺院底年老的看守。孤獨的、年老的看守人對他們有好的情,他尤其高興善良的、矜持的、喜歡開玩笑的蔣純祖。現在這個垂死的蔣純祖出現在他底面前了。他是那樣的驚嚇。於是他緊張了起來,迅速地為蔣純祖好了牀鋪和開水。

他站在牀前,痛苦地着手,有時嚴肅而凝神,有時愁苦地、天真地笑着。顯然他覺得他底覺,無法和目前的情況適合,他覺得,蔣純祖和孫松鶴是和他不同的人,他們用他們底思想,情忍受苦難,這種思想,情;於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優越的。從他們底表現,他相信他們一定會良好處處理一切——突然間他覺得自己渺小,他忘記了自己是健康的人。僅僅因為蔣純祖在微笑,他便在情上整個地依賴着蔣純祖了。蔣純祖在微笑着,這微笑、柔弱、幸福。蔣純祖躺在牀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着;後來,當他説了什麼的時候,他臉上便出現了這種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覺得自己有錯的別人覺得他能夠拯救他們。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底微笑、堅定,拯救了站在他底旁邊的被罪惡的意識折磨着的另外的人們。

孫松鶴想到,他遇到蔣純祖,攔住了他,是錯了。他覺得,假如他不攔住蔣純祖,蔣純祖便必定能夠走完剩下的五里路——他絕對相信這個——而倒在萬同華底手臂上。他覺得,這樣,對於蔣純祖,是幸福的。他覺得自己有罪。但蔣純祖底微笑安了他。

蔣純祖沒有想到會碰見孫松鶴;碰見孫松鶴的時候,他覺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覺得,他底目標不是萬同華,而是孫松鶴,這個最愛他,最關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底光明的孫松鶴。他覺得很滿足。出那種笑容。

有了孫松鶴,萬同華便不再是他底情,他底痛苦底對象了。一切突然變化了,覺得他能夠忍受萬同華底離去——他相信她已經從此離去——,他底可怕的情變成了他幸福的情緒。他覺得,在這個時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覺得他對萬同華有了把握。他心裏有了温暖的光明,他覺得,他愛她;這便是一切;他愛她,他已經領有了一切。他向孫松鶴説到他為什麼來,現在覺得怎樣——他請孫松鶴不要欺騙他——他説他要見萬同華。

孫松鶴痛苦地猶豫着。

“我知道了——她從此離開了我,是不是?”蔣純祖艱難地説,笑着。

他底安靜的表現使孫松鶴不得不點頭。他看着孫松鶴,他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便又笑了起來。孫松鶴不聯貫地,笨拙地向他説了一切,他聽着,有時嚴肅,有時出温柔的、淒涼的笑容。孫松鶴把一切都推給了萬同華,他説,他不能原諒她。他認為這樣説就可以安蔣純祖。但蔣純祖已經得到了安。從這個時代,從他自己温柔的謙遜,蔣純祖得到了安

惡劣而可怕的情——高貴而罪惡的情消失了,他謙遜地愛,因此他懂得了萬同華。

“你請她來。好不好?”他説。説了這個,他便昏了。

孫松鶴走到外面的破舊的殿堂裏去,烈地徘徊着。然後他坐了下來,從身上找了一張紙,寫了一個字條。他請那個自覺渺小的看守人把紙條秘密地送給萬同華。他給了他一些錢,請他購買雞蛋、麪條、和其它的東西。然後他坐下來,靠在佈滿灰塵的桌上,支着頭,痛苦地望着門外。他可以看見那個他所悉的山坡,以及坡頂上的那個古舊的石塔。這個石塔,是某一家富户用來鎮壓另一家富户底祖墳底風水的;因為大家相信這家祖墳底風水是財富底源。為這個,兩家不停地起着械鬥,每次總使那些農民們血。孫松鶴和蔣純祖目睹過一場械鬥;孫松鶴記得,在械鬥最烈的時候,蔣純祖曾經衝到兇惡的、血的人羣中間去。他記得他當時很不滿,他明白,蔣純祖衝進去,純粹是因為驕傲。——在山坡下面,是一個美麗的、陰暗的水塘;從岩石裏終年地滴出泉水來。在去年的夏季,他們常常在泉水旁邊歇涼,並且唱歌;孫松鶴記得,那個趙天知,是異常的胡鬧,那個萬同菁,是特別的笨拙、羞怯。他記得,他常常對蔣純祖底驕傲發怒,在怒中他發誓永不饒恕他;他記得,蔣純祖快樂地輕視他底憤怒,奔上岩石,從那兩棵桐子樹中間顯出來,發出嘹亮的,美麗的歌聲;他記得,歌聲怎樣使他淚,愛情怎樣驚動他。但願他能夠有更多的回憶,但願他發過更多的脾氣,過更多的淚!現在,這一切是不可復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陽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面輝耀着。周圍是深沉的寂靜,門外的田地裏的綠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風裏擺盪着,散發出暖香。孫松鶴突然地聽到了清脆的歌聲。一個衣裳破爛的、荷着鋤頭的少年通過稻田外面的石板路。少年用越的、清脆的聲音唱:“在石橋場底美麗的土地上,應該有美麗的生活。”孫松鶴在動中跳了起來,奔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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