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陽光下的紫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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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泥兩隱,無奈紙盡。五月十五。
這封信分作兩頁,密密麻麻地寫在兩張香煙包裝紙的反面。一張是“大生產”一張是“光榮”牌。信上沒寫抬頭,而落款的“雲泥兩隱”是舊時候通信時常用的一句套話,意思是知名不具。
“泥”字不過是寫信人的自稱“雲”字則指的是收件人,無非是自謙。但在譚功達看來,這個落款暗示了兩人云泥霄壤的不同處境,多多少少也含有譏諷之意,這是姚佩佩的一貫作風。
這封信看上去沒寫完,但譚功達從字裏行間猜測,姚佩佩最恨的人恐怕正是自己。不知為什麼,想到這一層,他在令人揪心的痛苦中竟然也到了一絲喜悦。可她在“不恨白小嫺”這句話前面用了“甚至”二字,多少有點讓人費解,從中不難看出女孩子那蠻不講理的曲折心思。這麼一想,他就覺得此刻佩佩似乎就坐在他的對面,正調皮地看着他。
他打開錢包,從裏面翻出白小嫺的那張相片來。那是一張白小嫺的練功照,她梳着馬尾辮,穿着短褲,一條腿搭在練功房的欄杆上,陽光從玻璃頂上瀉下來,她的皮膚白得很不真實。他很快就在白小嫺左眼的眼眶處發現了一個小白點,果然是曲別針留下的痕跡…
寫信的期是五月十五號,可郵戳上的
期則是五月三十號,由此可以推斷出,這封信隔了整整十五天才寄出。也許是林場附近找不到郵局,或者佩佩對是否要寄出這封信
到猶豫不決。對一個在逃的疑犯來説,寫信對自己行蹤和藏身地暴
的危險不言而喻。而對於姚佩佩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來説,她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郵戳上標明她投寄的地點是“蓮塘鎮郵電所”譚功達的身邊沒有帶地圖,所以他很難確定“蓮塘”的具體位置。不過從信件的內容來看,這個地方應該靠近安徽邊界,反正離開梅城已經相當的遠了。想到這裏,他的心裏稍微踏實了一點。
譚功達坐在桌前的燈下,久未動彈,腿雙不由地一陣發麻。外面的雨早已停了,蟬聲復鳴,青蛙聒噪。他又抓過這封信來,從頭至尾又細細讀了一遍。收信的地址是梅城縣人民政府,佩佩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花家舍。他看見信封上的原址被圓珠筆劃去了,下面出現了一行“花家舍人民公社查轉”的字樣。很顯然,這字跡出於信訪辦的老徐之手。因為在這行小字的旁邊,還有一個用圓珠筆圈着的大大的“徐”字。仔細研究信封上的字跡,譚功達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這看起來並非無關緊要。老徐在信訪辦兼管收發,這至少可以説明,除了郵局的工作人員之外,老徐是惟一的經手人。也就是説,這封信在到達譚功達手裏的時候,基本上是安全的。
不過,譚功達自身的危險也顯而易見的存在。將一個公開通緝的殺人犯的來信隱匿不報,本身就是一樁不可饒恕的罪行。按照譚功達在梅城縣長達十多年的工作經歷,依照他對我國現行司法制度的瞭解,我們的專政機關對於這一類罪行的懲罰通常是極為嚴厲的,甚至有可能超過兇犯本人。如果這封信落到了公安人員的手中,或者説姚佩佩一旦被捕,受不了刑訊
供(關於這一點,她自己在信中已經説得再明白不過了),從而招出給他寫信的細節,那後果將不堪設想。而且姚佩佩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也就是説,譚功達本人潛在的危險隨時都會兑現。説不定,公安人員已經掌握了她藏匿地的可靠線索,正在趕赴蓮塘的途中…
恐懼的念頭從一開始就存在,甚至當他在樓下第一眼看到這個信封的時候,巨大的驚恐就隨之出現,不過,在當時,這種恐懼被暫時遮蔽住了。現在,他卻不得不去面對這個嚴峻的問題。譚功達的憂慮顯然還不止於此。對姚佩佩的忠誠必然意味着對國家機器的背叛,意味着對十八歲就投入其中的這個組織以及全部信念的背叛,意味着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公然挑釁,意味着與自己的過去徹底訣別…當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這封信立即
出去。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子裏閃了一下,也帶給他深深地羞辱和自責。姚佩佩完全不考慮自己的死活,冒着暴自己的行蹤的危險,甚至明知這封信不一定能夠寄到自己的手裏,卻依然決定給自己寫信,相形之下,自己是多麼的自私、怯懦、骯髒!除了自責之外,他的心裏多少還有點歉疚,正是自己把姚佩佩從梅城浴室搭救出來的愚蠢動機,永遠地改變了她的命運。他一次次地重複着記憶中的這個關節點,讓時間停留在一九五三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譚功達雙手相扣,墊於頭下,和衣躺在牀上,呆呆地看着帳子,在嗡嗡的蚊子聲中,一夜沒有閤眼。他的太陽
像一個小獸,一刻不停地跳動着,隱隱作痛,而腦子已經完全亂了…
花家捨出早工的鐘聲噹噹地響過之後,他終於從牀上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他決定燒掉那封信。
他從門背後找來一隻簸箕——還好,簸箕是用鐵皮做的,把佩佩的來信連同信封都點着了火,付之一炬。在火光中,他意識到自己就此與逃亡途中的姚佩佩建立了共犯關係,既動又傷心。信膽上的齒輪、麥穗和拖拉機圖案在火焰的
噬中痛苦地扭曲着,最後,所有的紙張都變成了深黑
,變成了又薄又脆的灰燼。有一種説法,秘密信件即使被燒成了灰燼,可一旦到了公安部門的技術專家手裏,他們甚至有辦法能讓信件的內容完全復原。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譚功達笑了一下,兀自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太多慮了!不過他還是把灰燼一點點地放在手掌裏
碎,直到它完全變成了一堆細細的粉末,每一粒紙屑絕對無法承受一個字的重量,這才站起身來,打開了那扇朝北的窗户。
窗下有一叢茂密的金銀花。黃和白
的花朵散發着馥郁的香氣。在金銀花藤的邊上,有一個蓄滿雨水的低濕的小水坑。他將簸箕伸出窗外,小心翼翼地倒下去。那些紙屑的細末紛紛揚揚,無聲地落在水面上,風一吹,幾道漣漪過後,什麼痕跡都沒有了。
這天早晨,譚功達下樓時,在樓梯口碰到了八斤。他正蹲在地上,在一隻大木盆裏用刀剁着胡蘿蔔:“譚同志,你,好像有開着電燈睡覺的習慣,是不是?”他停下手裏的薄刀,望着譚功達。
譚功達愣了一下,隨後抱歉地笑了笑,説自己躺在帳子裏看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忘了關燈。
“這樣不好。”八斤的臉上還掛着笑,可表情卻相當嚴肅:“眼下正是夏忙季節,工農業生產用電都很吃緊。在花家舍,雖説用電不花錢,可我們還要時時不忘節約。您想想,一度電雖然不算什麼,假如我們每人每天節約一度電,花家舍公社一共有1687户居民,一年按360天計算,那一年下來就是六七四十二,進四,六八四十八,加四進五,六六三十六,咦,我怎麼算不過來了呢,你來幫我算算…”他扳着手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出個頭緒。可譚功達早已經離開那裏了。
這天上午,譚功達去了一趟村裏的新華書店,從那裏買了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區劃圖和一本厚厚的地圖冊,又在隔壁的供銷社買了一盒圖釘。他將這幅巨大的地圖用圖釘釘在牆上,對照着地圖冊,很快從牆上的地圖上找到了蓮塘的大致位置。它位於朔望之南,舊鋪與馬壩之間,他用鉛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五角星,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小小的疑問:她怎麼會想起來跑到那裏去的?
從此以後,每觀看這張地圖,揣測姚佩佩逃亡的潛在方位,想像她途中的所有經歷,成了譚功達每
必做的功課。這多少也抵消了他在花家舍無事可幹的寂寞,當然,他的心裏也有一種和佩佩分享秘密的喜悦。當他夜半驚起,披着外衣,站在地圖前,藉着手電的光亮,想像佩佩的行蹤時,看上去儼然就像一個正在指揮屬下突圍的將軍。可惜的是,由於不能給佩佩回信,他無法對自己惟一的士兵發出任何指令。
大約七八天之後,他就收到了姚佩佩的第二封來信。不過,信件的內容卻使他大為失望,只有短短的兩行,她寫在一張匯款單的反面: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暗結雨中愁看來,這也許是她在經過某一家郵局時臨時寫成的。譚功達雖然不懂詩,可細細玩味這兩句詩中的意思,竟然也到愁腸百結。前一句似乎是寫她仰望天空的青鳥,
嘆自己收不到回信的憂傷。青鳥到底是一種什麼鳥?會不會就是大雁?而從後一句來看,她所在的地方,當時正在下雨。丁香花的花期已過,用在這裏有點不太恰當。不過,他還是很喜歡“暗結”這兩個字。
從郵戳上看,她已經抵達蓮塘以北叉河以南的呂良。
“怎麼能往東跑呢?傻瓜!應該往西走!進入了安徽省,混跡於來來往往的乞討者大軍,就會安全得多!”他對着地圖小聲嘀咕着,似乎遠在數百里之外的姚佩佩能夠聽見他説的話。
4原來小韶在《白女》中並不是扮演喜兒的主要演員。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
,出場兩次,前後加起來只有六句台詞。因此戲演了不到一半,她就從舞台上下來了。花家舍的觀眾即便在看戲時也保持着良好的秩序。他們表情木然,自帶小板凳,在堆滿麥秸的打穀場上坐得整整齊齊。儘管他們一年到頭始終反覆觀看同一場戲,但卻永遠像第一次一樣看得津津有味。他們不時為演員的表演而鼓掌,為人物的不幸命運而唏噓
淚。
因譚功達是惟一一個站着看戲的人,小韶尚未來得及卸妝,一下就找到了他。
“怎麼樣,我演的還不錯吧?”
“好,好,”譚功達笑着敷衍道:“好極了!咱們找個地方説説話怎麼樣?”
“可戲還沒完呢。”
“我已經看過了。”
“是正式談話呢,還是隨便聊聊?”小韶汗涔涔地望着譚功達,眼睫上亮晶晶的,像是塗了一層銀粉。
“當然是隨便聊聊,”譚功達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穿着這麼厚的戲裝,不覺得熱嗎?”小韶嘿嘿一笑,隨後麻利地下戲裝,
出了裏邊的白
圓領衫。袖口還滾了一道紅邊。
“咱們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