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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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走出了走廊,遠遠地請安道:“老先生,那個路上的年輕人,已經抬在堂屋裏了。”

“老先生”是他關照家裏的人這麼稱呼自己的,他最怕聽老爺這兩個字,他覺得老爺這兩個字太迂腐了。其實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總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實萬物都是一樣的,只要一接近“老”這個字,多少總會帶點消極頹唐的味兒。

晏星寒點了點頭,直向前廳而去。

堂屋裏站着不少人,七言八語亂哄哄的。

老善人一走進來,立時雅雀無聲了,晏老爺子咳了一聲道:“那個人呢?”高升用手指了一下:“在那裏!”晏星寒走進房內,揮了一下手:“你們都下去!”高升等鞠了一個躬,都退了下去。

晏星寒這才看見太師椅上,半躺半坐着那個雪地裏的少年,他那蒼白的臉,確實顯示他是曾經過一番生命掙扎的。

那書生看見晏星寒走進來,張開了眸子,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晏星寒皺了一下眉:“你姓什麼?”書生輕微地回答道:“小可姓譚名嘯。”晏星寒哼了一聲,點了點頭:“不是姓羅吧?”書生內心一驚,可是卻裝作發怔道:“小可是姓譚,言西早的譚…”晏星寒又哼了一聲,他打量着譚嘯道:“你的親人呢?”

“老善人…他們不幸已作古了…”書生説着,目眶之內藴含着淚水。晏星寒怔了一下,徐徐問道:“那麼撫養你成*人的又是誰呢?”

“是小可一個遠門的族伯!”

“你的祖父呢?”譚嘯淚道:“他早就死了…”

“怎麼死的?”

“是死在仇人手裏的…”

“嗯?什麼…”晏星寒大吃了一驚,可是譚嘯卻接下去道:“那是為了家鄉的一塊水田。先祖父本有旱田百畝,水田五十七畝,後來鄉里來了一個惡霸,此人覬覦先祖父那五十七畝水田,百般設計霸佔不成…”晏星寒聽得直皺眉,真有點後悔自己多此一問,忙伸手製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譚嘯搐了一下:“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慘!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個奴才死的…”説着用袖口揩着眼角的淚。晏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覺得很不是味兒,他問道:“四個奴才…你祖父是為四個人死的?”譚嘯點點頭,咬牙切齒地道:“一點不錯,那是四個宰狗的…”晏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認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兩回事時,不呵呵笑了。

忽然,他發現自己似乎不該大笑,又馬上閉上了嘴,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啦!譚嘯,你今年多大了?念過書沒有?”譚嘯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進過學,永樂庚子年進省並曾中過舉人!”晏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當時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學歷,就該繼續求進步,以期名列官門才是,怎會落到如此地步?”這一問,那譚嘯不由長嘆了一聲,斷斷續續説了一大篇理由,反而聽得晏老爺子連連點頭,不勝同情之至。最後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這裏吧!我絕對不屈待你。”譚嘯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愧十分,怎敢再…”才説到此,晏星寒揮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氣了,你是讀書人,老夫絕不能錯待你。舍下正好少一個帳房先生,如果閣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過了。”譚嘯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愛,怎敢不從命?只是晚生才疏學淺,怕作不好,豈不有負老先生一番抬愛?”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氣!客氣!閣下舉人老爺,老夫真是請還請不到呢!”譚嘯忽然站起身來:“既如此,東翁在上,請受晚生一拜!”晏星寒方自擺手,誰知那譚嘯方一彎,卻由不住口中“啊喲”一聲,跌坐在地。老善人吃了一驚,忙上前道:“譚相公怎麼啦?”不想那一邊的小丫鬟雪雁,卻撲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凍得太久了,身子吃不住…”晏老回頭愠道:“不可無禮!”雪雁臉一紅,仍低着頭在笑,她不時地瞧着譚嘯,心中樂不可支,暗忖道:“這一來這小子可抖了…”譚嘯在地上掙扎起,一面含愧道:“這位姑娘説得不錯,晚生正是受寒太深…無可奈何,這見面禮只好免了,尚乞東翁不要見責才好。”晏星寒哈哈一笑:“老夫是人,沒有那麼多講究,以後你只管好好在這裏住下吧!難得你是個讀書的相公,以後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時常麻煩你呢!”譚嘯正道:“晚生既受東翁知遇,救命於陌路,又蒙禮待,本應為府上份勞,這細微小事,又何足掛齒。東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現在下即可。”晏星寒對這書生完全改變了觀念,他笑得目成一線,連連搖頭道:“用不着!用不着!老弟台,你現在還有病,老夫微知醫術,這就為你看脈開方,不出三天,定可見愈。老弟!你好好養息吧!一切事情,我們以後談。”他説着雙手把譚嘯扶了起來,只覺得這書生身上冷得厲害;而且身子還在微微顫抖着。

他皺了一下眉:“老弟!你坐好了,張開口我看看。”譚嘯只好張開了嘴,伸出了舌頭,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視着他的臉道:“奇怪,以你舌苔上看來,並無受寒之狀…”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譚嘯脈門上按了一會兒,覺得對方脈道跳動得很不規則,快快慢慢,也是有違常理。他按了一會兒,站起了身子,道:“沒有別的大病,受了些風寒,算不得什麼…我這就去給你開方子…”他説着回頭對雪雁道:“你小心地扶着譚相公,到偏院的靜室中去…需要什麼,只管問太太支去!”雪雁答應着,晏星寒回頭笑向譚嘯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招呼一聲!”譚嘯忙站了起來,做了一個想欠身行禮的姿態,只是好像痛,彎下下去,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禮。等晏星寒走了後,雪雁捂着嘴一笑道:“嗬!真是好德!”譚嘯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唉!你們老爺,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大好人。”雪雁一面扶着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為你着急,昨晚上你不是幹恩萬謝地拜託我為你説話麼?怎麼這會兒在老爺面前,又假客氣,幹推萬謝…要是他真不客氣,不是糟了嗎?”説着斜着眼看着他,譚嘯嘆了一聲道:“這就是所謂滿遭損,謙受益了,子曰…”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譚嘯心內暗笑道:“我可抓着你這丫頭的病了,以後你沒事給我嚕嗦,我就給你來這一套。”想着走着,再看自己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可是,他告訴自己説:“你已經走進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門了,你要怎麼進行下一步行動呢?”想着,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幾步。雪雁不由笑道:“咦!你自己能走了?”譚嘯一怔,腿一軟,又馬上不行了,他道:“勉強走兩三步還行,走多了就吃不住勁了!”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絲毫不覺得累,慢慢走過了一條走廊,來到了一溜廂房。那為首一間房子,在冬青樹環繞之下,門前還有整齊的一條小碎石道,兩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觀。雪雁指着這間房子道:“好了!到了,這一間就是。”譚嘯跟着雪雁走進了這間房子,見室內窗明几淨,一張大木牀,上面鋪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潔。窗沿兩邊,掛着翠綠的簾子,看來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牀,一面笑道:“這本來是蘇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譚嘯躺在牀上,長長地吁了一聲。雪雁撲哧一笑:“這倒好,你什麼東西也沒有,我也省得整理了。”室內有一張大寫字枱,還有一個棗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我去給你火去!”譚嘯想把她叫住,因為他最怕熱,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氣了。

雪雁領着一個小廝,來了一鐵皮炭火;另外還提了一簍子黑炭,房子裏立刻暖和了。

那擁被在牀的譚嘯,想是太舒服的緣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還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輕輕把門帶上,回房而去,把這情形細細地告訴晏小姐,小真十分高興。

譚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細心地照顧之下,總算是好了,恢復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談了一次,委任他為這府裏的帳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紋銀五十兩,這數目在那時候是相當大的一筆了。

晏老爺子叫了一個裁縫來,比着譚嘯身段,給他制了夏秋冬四季的服裝。本來這筆置裝費,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譚嘯卻非要由自己第一個月薪水中扣除不可。爭執了半天,老善人無奈,只好依了他,這一筆置裝費竟花去了四十五兩銀子!

這位新來的文案兼帳房先生,的確是一個少有的人才。晏府的帳,本是一團亂麻,好幾年從來就沒有清楚過。前任帳房蘇先生,也是一個糟懶蟲,在他任內,只求欺上瞞下,偽處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樂得得過且過。

新來的這位譚嘯,作風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後,他把過去的帳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帳用黑字,支出用括號説明,至於虛偽不明的虧蝕,都用紅筆標明,細地繕寫,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後把這本帳簿,送給晏老善人過目。

晏星寒大為讚賞,嘆為奇才。由這帳本上,他才知道,那蘇先生在任兩年,實實地貪了自己一千七百兩銀子,莫怪他不幹了呢!

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對這位新來的帳房先生更是禮敬有加。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傭八人,廚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計十八人。老善人把他們一一為譚嘯作了介紹;並慎重地關照他們,以後一切都要聽譚相公的指示。

譚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開了,人人都知道,來了一個譚相公,是老爺的心腹,誰不敬畏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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