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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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不查潘菘的死因,卻要查潘菘的帳,是打算和潘家翻臉?

官家方才已被氣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的晉王穩若泰山,目光鋒利如刀鋒。潘黨的官兒們便是有心替潘菘説幾句話,被晉王的鋼刀擦着麪皮刮過,哪裏還敢張嘴。潘國公爭了幾句,吃不得晉黨大臣的嘲諷,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朝會上的百官還沒有散盡,潘妃生母張夫人的轎子就徑直抬進了宮。

過不得幾,晉王的第二子深夜吃醉了酒閒逛,居然失足跌進汴水淹死。

又過了幾,潘妃生的小王子居然也病死了。官家念及和晉王兄弟同受喪子之痛,深夜召晉王入宮吃酒解愁,吃不得幾杯又居然駕崩。

晉王以皇太弟的身份朝上走了一步,大赦天下,舉國歡慶。

京城裏風雲變幻先不提,只説英華辭了陳夫人出來,看見大街小巷俱有兵丁巡查,略一打聽,才曉得潘菘居然被人亂刀砍死。潘菘原是天子近臣,又領了官職督建新京城,豈是輕易死得的?官家便是不因為寵妃,也必定追查他的死因。

的亂子始自潘曉霜和英華過不去,雖然英華並無大過錯,然追查到她和趙恆八郎頭上,必然會連累王柳兩家——英華紅撲撲的小臉霎時就變白了,她咬着嘴想了好一會,偏過頭掀車簾看趙恆和八郎兩個。

趙恆和八郎騎着馬兒行走,輕鬆自在的很。趙恆的笑容依舊,看向遠山的眼神裏甚至帶有躍躍試之意,八郎哼着京城的小調,嘴裏還咬着不曉得從哪裏摘來的一枝紅薔薇。他兩個都好似沒事人一般,英華再想一想方才在李家他們神神秘秘的避開她講話,就猜這事是他們三個做的。英華定了定神,慢慢把簾子放下,靠着板壁思量到家如何跟母親説這個事。

柳家商行所處本是府城最熱鬧的街道,便是深夜叫賣聲都不歇的。今路上卻無一個路人,兵丁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個年紀不大的黑臉紅袍小將,皺着眉,苦着一張臉攔在街心,看見笑嘻嘻的趙恆,那張苦瓜臉瞬間又變成初綻的‮花菊‬。小將一路小跑過來,一邊替趙恆牽馬一邊笑道:“劉大人等三郎等的好不心急?”府城亂成這樣,劉大人若是不頭一個來看顧趙恆,才是怪事。趙恆點點頭,下了馬徑直進去。八郎卻不跟過去,反走到英華馬車邊,隔着板壁小聲道:“熬藥要緊,咱們快些兒。”英華曉得八郎的意思讓她做個先手,如此捱了罵也好有話説,便依着他不去母親那裏,先把兩車藥運回自己院裏,把滿院子的丫頭婆子喊來,分派大家分撿配藥。就在院子裏頭一字兒排開十幾個風泥小炭爐,二小姐領頭舉着一把小破扇煽風,就差在自己臉上抹兩把炭灰妝狼狽像了。

誰知柳夫人那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英華搖了一會扇子手痠,卻是忍不住了,把破扇拋給小海棠,問杏仁:“娘可曉得我回來了?”杏仁抿着嘴兒笑道:“夫人現在忙呢。姑老爺那邊鬧轟轟忙着吵嘴搬家,夫人在那邊勸架。”這個張姑老爺也真是天真,若是王家真有事他搬個家就能撇清干係?英華也不惱,反笑了,道:“誰要搬?可是張家姑丈?”

“是姑老爺的一個堂房兄弟,嚷着要搬。姑老爺先是不肯搬的,擋不得本家兄弟們勸説,才改口説搬,文才表少爺攔着不許叫搬,他們張家人自己吵起來了。咱們姑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嚷着要跟姑老爺和離呢。”杏仁微微皺眉,停了一會才道:“是文才少來搬救兵的。”姑母那麼柔順的一個人,居然都要和離,看來這回是真連累到她老人家了。英華十分歉疚,噯了一聲不再言語,尋了個小馬紮在藥爐邊坐下,看着一排爐子發呆。

杏仁看在眼裏,也不敢多説話,過得一會藥好,便命人照着人頭各處送藥,她自在英華身邊默默陪坐。

英華想了一會,雖然今天的事怪不得她,然到底要和母親説明才使得,因此拍拍衣裳站起來,問:“姑太太那邊的藥送去了沒有?”杏仁苦笑道:“才送過去。二小姐可是有事要過去一趟?”英華點頭,道:“就這麼去不好講話,總要尋個由頭才好過去説幾句,我有要緊事和母親説,拖不得。”杏仁還在想要尋個什麼理由,小海棠從檐下轉過來,笑道:“夫人叫田媽媽尋幾丸兒沁雪丹與姑太太,小書房裏沒尋到,田媽媽問咱們這裏有沒有。”送藥這個理由冠冕堂皇,英華便點點頭,道:“咱們放丸藥的那個小箱子裏頭取一瓶兒來,我親自送過去。”杏仁取了藥來,又張羅叫打水與二小姐洗臉,英華卻是等不得了,託着小藥瓶兒,衝杏仁擺擺手,扶着小海棠就走。

姑太太院裏一羣男女亂哄哄的,正抬箱子鬧搬家,英華一進院門,就看見姑太太面對牆壁嚎啕大哭,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看着格外可憐。文才的娘子站在婆婆身邊,雙目赤紅,手拿帕子不停地揩淚。

柳夫人側站在姑太太的身邊,扶着她的肩,低低的勸説着什麼,看見英華站在院門口,微微皺眉,輕聲問:“府城裏的幾家藥店情形如何?”雖説是輕聲,咬字格外清楚,英華站在院門口都聽得響亮,想必那一羣鬧哄哄搬行李的張家人都聽見了,大傢俱都看向英華。

英華連忙擠出苦笑,提着裙兒小跑到母親身邊,用半是抱怨半是撒嬌的口吻説:“女兒今把府城的藥店都跑遍了,也不曾買到一片甘草!”

“那…今的藥,是哪裏來的?”柳夫人心裏也清楚除去李家,再無別家會在這個時候有藥,不過女兒存心在親戚們面前替未來女婿賣個好,她自當替女兒撐場面,便假裝不知,故意順着女兒的話説話。

英華便是再大方,也把小臉紅了一紅,微一低頭,含混回説是問李家借來的,説話聲音小的恰好遠處人聽不大清楚。

柳夫人點點頭,道:“這藥雖是不值幾個錢,卻是能救人命的,親家母待咱們,是真心實意的好。”就把真心實意這幾個字咬得格外的重。

柳夫人説這話,也是抬舉文才娘子的意思。柳夫人的親家母,原是文才娘子的親姑母,文才娘子只要講“骨至親,舅母何必見外”不只在人前拉近她和王家的關係,她自家也在本家跟前順便賣了個好,大家都有體面。

文才娘子只是把本就不彎的身子又直了些,藉着揩淚,在手帕的掩護下送了幾枚白眼把本家那幾個鬧着要搬家的長輩,卻是不曉得接柳夫人的話頭賣個現成的好。

文才娘子既然抬舉不上,柳夫人也就嘆了口氣不再説什麼,轉過頭又問英華:“借來的藥,夠家裏用幾天?”

“夠用五天。”英華自是曉得母親的言外之意,因文才的娘子行事不上道,就點她一點,道:“陳夫人還問起嫂嫂呢,説嫂嫂既然到了府城,也當到她那裏走走。”

“原是要去的。”文才娘子清了清嗓子,又瞟了一眼張家的親戚們,才道:“這幾娘身子不大好,身邊少不得人,原是想等娘好一些,再和文才去拜見姑母和姑丈的。”文才娘子這話説的還算得體,柳夫人點點頭,道:“這院裏事又多,也難為你了。好在親戚們也沒有長久住在一起的理,過了今你們本家都回去了,我和你婆婆且去莊上住幾,也叫你們小兩口歇歇,走走親戚。”柳夫人來這院裏也有不少時候了,一直都不曾出言留客,這會子才説親戚們沒有長久住在一起的道理,簡直就是趕人家走似的。張家人聽見,臉上都訕訕的。王家無事,久居不肯去,一聽説王家有事,就要走,怎麼有臉怨柳夫人連個留字都不説?

“哎!”文才娘子答應的那叫一個乾脆響亮。

王姑太太為人老實也聽明白了,柳夫人跟她兒媳婦合起來打張家親戚們的臉替她出氣呢,好言好語安,都不如夾槍裹幾句話扎人來的快。姑太太抬起朦朧的淚眼朝張家親戚那邊看,果然看見幾張似被掌摑的紅臉,她心裏就暢快了許多。自從二哥一家回富,衣食住行都有二哥二嫂照管,便是文才的學業,也得二哥指點,將來可以無慮。今吵架,二嫂又堅決的站在她這邊,孃家有人的覺真好。

姑太太鼻子,也直了,站起來道:“文才我兒,你過來,娘有話和你講。”文才紅着兩個眼,一邊拿袖子揩眼淚,一邊答應着走到母親身邊來。

姑太太用力捏住兒子的手,咬着牙道:“我兒,你爹爹甚怕王家連累他前程呢,娘也不忍拖累他,就與他和離,如何?”做人子女的,哪裏捨得爹孃和離,文才待説不肯,又覺得張家今之事做的不甚地道,母親極是可憐,他左右為難,心口又酸又澀,一句話都説不上來,望着姑太太,眼淚汪汪出乞求之意。姑太太也掉淚,卻沒有半分回頭的意思,扭頭看向姑老爺,道:“寫休書去!今老身就要和離。”柳夫人對英華使了個眼,英華忙把藥把小海棠,她息身退步出了院門,提起裙兒一路飛奔到書房,看劉大人和趙恆都不在,也就不裝淑女,直接扯着王翰林的袖子,忙忙的説:“爹爹,姑丈要搬走,姑母惱了,要跟姑丈和離呢。”王翰林卻是不信,慢悠悠把手中的筆擱到筆架上,好笑道:“英華跟爹爹説笑話呀?好好説話,莫要學猴子上躥下跳的醜模樣。”英華甩開爹爹的袖子,嗔道:“爹爹真是的,女兒便是和爹爹説笑話,也不好拿姑母説。那邊院裏吵的不可開了,姑丈非要搬走,姑姑是真要和離,當着母親的面説的!”王翰林的笑容瞬間僵了,停了好一會,才道:“和離了也好。文才跟着這麼個糊塗爹爹,才會處事畏手縮腳的。姑太太的家務事咱們不摻和,但是若有人敢欺負咱們姑太太,你就喊二哥揍他。此事爹爹就不面了,也好給文才留個退步,你自去給你母親傳話罷。”言罷朝後一仰,靠着椅背搖頭嘆息,臉比起方才已是差了許多。

英華看父親這般,心裏實是難過的緊,移到王翰林身後,替父親捏肩,斟酌再三,小心道:“今天的事,女兒有錯,連累到親戚了。”她雖然認錯,心裏還是怪委屈的,眼淚就滴下來了,去擦已是來不及,就有一滴落到王翰林的脖上。

王翰林忽覺脖上一涼,曉得女兒哭了,轉過身來,疼愛的拍拍英華的胳膊,説:“傻孩子,今天的事,錯不在你。便真是你有錯,出了事還有爹爹替你扛。親戚們敢説我女兒不好的,咱們掄大掃把把他們趕出去。”

“爹爹。”英華想笑給爹爹看,卻笑不出來,扭來扭去,哭的更厲害了,索蹲在下伏在父親的膝蓋上嗚咽。

“好啦好啦,”王翰林摸摸女兒的頭,憐愛的説:“外頭的事有爹爹,有哥哥,還有李知遠哪。咱們這許多男人不是吃稀飯的,必不叫人欺負我們好英華,啊。快去尋你母親去。”英華噎噎點頭,從袖子裏手帕,走到後廊下一個白地青竹小瓷缸裏浸濕了擠幹,把臉上揩抹乾淨,就忙忙的回姑太太那院。

王姑太太和離,王家不也不勸,柳夫人説話裏還出請張家人走路的意思,張姑老爺也惱的很,挾狷狂之氣,寫了休書,卻是一個大錢都不帶,兩袖清風大步出門去了。英華到時,張家人正陸繼出門,大家看到英華俱都不理。倒還有兩個知禮的婦人,紅着臉扯住英華,説了幾句抱歉的話。

英華含糊應了,重進院裏,就發現這院空曠許多,許多屋子房門大開,老田媽站在院門邊,指點管家婆子掃地揩灰。

廊下襬着一張方桌,姑太太木木地坐在桌邊,手裏握着一隻竹杯,柳夫人陪坐在一邊,默默吃茶。張文才坐在角落的一塊湖石上抹淚,他娘子卻不在他身邊。文才看見英華進來,扯着嘴角對她一笑,笑臉比哭還難看。

姑母一家人都這般,英華心裏更覺難過,方才在王翰林面前,她還有二分委屈,此時,心中滿滿的全是歉疚。英華走到姑太太身邊,忍不住就泣道:“姑母,都是英華不好。”柳夫人嘆了口氣,看着女兒不言語。姑太太此時反倒沒有眼淚了,把竹杯重重的頓在桌上,大聲説:“我侄女哪裏不好了?我們家英華好的很!但有什麼事,都是我們王家不好,都是我們王家連累了張家,他從來不曉得反省自己。這樣的丈夫,吾羞與之為偶。”

“姑太太説的好!”柳夫人舉杯,道:“姑太太,二嫂敬你一杯,你是女中丈夫。”姑太太把竹杯拾起來,和柳夫人碰了一碰,咕咕幾大口喝完,站起來説:“文才,唸書去。”一邊説着話,一邊回屋裏去了。

英華還想説話,柳夫人將她狠狠一拉,吩咐道:“文才,你好好唸書,才不枉你母親這般為你。”回到柳夫人自己院裏,柳夫人先叫關了門,把英華的衣衫都擼起來看過,胳膊腿都沒有傷,咬着牙罵道:“才老實了幾天!你就不曉得老老實實在家蹲着?”一疊聲叫請家法。

英華忙自己找了塊磚地跪下,老老實實道:“娘,女兒原是該打的。”老田媽不在,那幾個使女婆子看柳夫人是真發怒,也不敢上來打圓場,一邊分人去尋老田媽,一邊老老實實送了一二指闊的竹尺上來。

之事雖然不算是英華闖禍,然英華若不曾出門,也惹不出這許多事來。便是姑太太,和姑老爺湊和着過也罷了,何至於真和離?是以非要打英華一場,替姑太太做個裏子。

柳夫人忍着心疼,撿英華厚又好養傷的地方一氣敲了二三十下,才道:“若不是因為今你跑出去,姑太太也不得和姑老爺和離,只打你這幾下,算是便宜你。”這一回的打是真打,比不得舊年和李知遠看月亮時打的輕巧,英華咬着牙受打,也不敢喊疼,額頭上滲出來密密麻麻一排汗。

柳夫人心裏實是捨不得的,放下板子歇息,估量着老田媽差不多也該到了,才又把板子提起來。

老田媽跟一陣風似的從外頭跑來,嗓門大得跟打雷似的:“夫人,做什麼打二小姐哎,她為了這一大家子吃口藥,在外頭吃了多少苦頭哎。”衝起來攔在柳夫人跟前,張開胳膊護住英華,跟母雞護小雞似的。

文才娘子跟黃氏跟在後面進來,看見柳夫人怒面含霜,再看英華跪在地下哆嗦,小臉青白滿頭虛汗,顯是打的重了,她兩個都對柳夫人存了八分懼怕,站在一邊都不敢動。

柳夫人裝做看不見她兩個,冷笑道:“明曉得那個潘曉霜和她不對付,她就當老老實實在家裏看帳,跑出去做什麼?不打不長記。”老田媽拍着大腿喊冤道:“哎喲喟,我的好夫人,那個潘曉霜跟咱們二小姐從小到大打架沒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就沒有一回是咱們小姐惹的事。今的事不能怪我們小姐呀。”柳夫人憤怒稍平,把板子丟到圓桌上,恨道:“姓潘的沒家教,咱們不能溺愛孩子。”

“二小姐今也是急的沒法子,幾個買辦跑了好幾天都沒有買到藥。”老田媽也不管英華,上去把竹板子搶到自己懷裏抱着,才道:“若是使人去李家討藥,到底還是沒有過門的兒媳婦,怎麼好讓管家去,必要自家去討才是對婆家尊敬是不是?誰樂意半道上遇到潘小姐那個惹禍呀。”柳夫人沉着臉,看向窗外。

老田媽估摸着邊上站着的兩位該聽的都聽到了,把竹板到一個使女手裏,她就去扶住英華,又衝黃氏招手。黃氏忙過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英華扶到邊上小榻歪着,拉起袖子來看,英華兩個胳膊上都是一道一道的青紫印子。黃氏的手帕角不小心掃了一下,英華就疼的直哆嗦。

王家二小姐捱了打,為什麼挨的打,打了之後情形又何如,第二天中午文才娘子探望姑母,都説把陳夫人聽了。

聽説英華疼的晚飯都沒吃,燒到早上都沒有退。李大人點頭道:“這才是老派人家的教養。明備幾樣孩子們愛的吃食,叫芳歌瞧瞧她嫂子去。”陳夫人不樂意,道:“原是該打的,打了也罷了,叫咱們芳歌去看她做什麼,沒的叫芳歌學她那個樣兒?芳歌還沒婆家呢,壞了名聲怎麼處?”李大人搖頭,苦笑道:“你呀你呀。你兒媳婦買不到藥,曉得咱們家有,使個管家來討,你要不要嫌她不懂事?”陳夫人不慌不忙道:“只説她捱打的事罷,你繞來繞去的又想哄我什麼?不就是説這回捱打是做戲給咱們看的麼。她自家的女兒自家不曉得疼愛管束,惹了禍再打有什麼用!若不是這個時候退親不厚道,我還真不想要這麼個——跟人家從小到大打架沒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的兒媳婦呢!”陳夫人説完還不解氣,將桌子一拍,惱道:“這個兒媳婦娶回家,還要好好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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