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逃婚葉杏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黃河進入甘肅,峽高水盛,搖搖擺擺地如懶龍翻身,將一路高山劈斷,奔騰咆哮。時值初夏,驟雨初歇,但見山洪恣肆,泥沙俱下,一條河又寬又疾,濁滾滾,吼聲隆隆。兩岸草木葉綠,一派生機盎然。

距蘭州城三百里,有葫蘆峪地勢平緩,河面寬闊。濁至此,微微一歇,已可見有零星的羊皮筏子穿梭兩岸。那筏子以羊皮充氣,架以木架載人,最是輕巧。黃河中漩渦多,等閒的木船進入扳不過頭,十有八九要人仰船翻,唯有藉着皮筏之力隨波行走,方能通行兩岸。

這時兩岸幾個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險下水,存心賣,一段花兒“黃河上渡過了一輩呀子,尖上要花(呀)子哩”唱得天地間一片遼闊,直麻到人心裏去。兩岸碼頭等着過河的紛紛鬨然叫好。

這渡口因為大雨,已經封了兩,到今早天晴仍兀自水猛,不能渡人。到了這時,已在兩岸各積了百多名的渡客,俱望着大水心焦。蘭州本是絲綢之路的重鎮、茶馬互市的中心。因此此處的渡客也多是慣走遠路、風塵僕僕的商賈漢子。其中不但有許多服飾特異、容貌絕迥的,更有高鼻深目的異族混雜其中。

六月的天氣,上午的陽光正漸漸有了熱度,可是給喧騰的河水一,燥熱中又沁着絲絲涼意。北碼頭旁的柳樹下,人們一邊張望,一邊説些閒話。出門在外跑生意,哪兒能不和人打道?可能別人的一句話就讓你發達了呢?

眼看水路漸通,忽然間從北邊來了幾個青衣後生,七手八腳地將十幾棵垂柳全都掛上了喜綢。細枝柔緞,紅綠輝映,煞是好看。

渡客們兀自新奇,已有河裏的艄公唱問道:“張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還是今麼?”那叫張小乙的將手攏了個喇叭,答道:“是啊!大爺説,喜事不延期,天晴便是好,午時便持拜堂,這就讓你們都過去呢!”渡客們隱隱覺得不妙。果然,兩岸的艄公怪叫幾聲,齊齊撐筏過來。南碼頭一時間開了鍋,又叫又罵。可是一眾艄公只是嘻哈説笑,陸續來北邊上了岸。

北碼頭的渡客慌忙想攔,有艄公道:“各位客官,葫蘆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賞臉招呼了咱們,誰敢不去呀?你們等一會兒,一兩個時辰,咱們自然回來渡大家過河。”有渡客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不讓咱們過河!”那艄公笑道:“想在黃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頭你還是要尊重些的。人家坐鎮甘肅三百二十家渡口,歷時三百多年。家裏有錢,江湖上的朋友又多,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祖傳的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敵手。這一代的家主霍源又榮任金龍幫西北分舵舵主。你若想要安安穩穩出甘肅,還是先閉上嘴再説。”那渡客登時閉嘴。他的夥伴怕艄公記仇,連忙岔開話題道:“那這喜事,敢情是霍大官人娶親?”那艄公正將皮筏拖上岸,聞言笑道:“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這回是他二兒子的大喜。”他已將皮筏子捆好,跳上碼頭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回身道:“霍家向來大方,這回的喜事一定會大派酒,你們反正是過不了河,何不過去湊個熱鬧,添點喜氣?我可聽説,這新娘子大不一般,霍二公子少年風,選的這姑娘據説乃是江湖中頗有名氣的俠女。傳説為得這意中人芳心,二公子竟離家別親,追隨她江湖五載。有人開玩笑説,霍二少七擒七縱的手段都用上了,這才降住這匹胭脂馬,得以回來拜堂,委身下嫁。”這艄公口才太好,誘之以酒在先,動之以美在後,一眾渡客中,登時有一小半為之心動,跟着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實在急着渡河的人,在碼頭上徘徊不去。

且説這一行人隨着那艄公往北走,一路上坡,行到三四里的樣子,前邊赫然有一座大宅,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正是霍府到了。走近看時,但見門庭若市、人聲鼎沸。綠林豪客、官家代表絡繹不絕地來送往,人人都是逢人拱手,遇友稱兄,臉上喜笑顏開。

霍家一片喜氣洋洋,便是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豔羨不已。那艄公與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禮,可實在不夠格進院,便又與渡客們站在一處看熱鬧。未幾,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燒酒喜糖出來,竟就在門口派起喜酒來!

此地民風淳樸剽悍,更兼霍家財大氣,因此酒都做得十足。凡來道一聲喜的,不管老少貧賤,一律發酒一小壇,方半斤,喜糖滿把。這般豪邁,登時引來如雲的祝福,渡客們都是走南闖北有見識會説話的,這時自然如同嘴上抹了糖,一迭聲地道喜。

一時之間湖邊人聲鼎沸,搶酒搶的只怕沒打破了頭。百年好合、早添貴子、白頭到老的賀詞不絕於耳。十幾個派酒派的攤子早被擠了個水不通。

在這人羣之外,卻有一個跛腳乞丐擠了幾次都擠不進去,眼看一撥酒就要告罄,不由心焦,突然間向後一退,鼓掌高聲唱道:“咳!黃河邊上好風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賓客齊相聚,人人高興喜洋洋。看新娘,賀新郎,今天晚上鬧房。都説舉案齊眉好,從此家中恩愛長。相公我衣入時否,娘子餵我糖漿。轉到來年二月二,添個娃娃來牀。三翻六坐爬八月,秋來去讀書忙。夫唱婦隨百事旺,忽忽財源達三江。待到兒子中皇榜,此處改名狀元鄉!狀元爹,狀元媽!白頭到老把福享。永結同心在今,且把喜訊傳四方!”這人好一番機智,一段落子唱下來,雖沒什麼奇巧翻新之處,可是妙在一氣呵成,竟將兩位新人的一輩子順着祝福下來。中間“相公”、“娘子”兩句,更變聲反串,端的滑稽有趣。

此地來往的多是風尖口上討生活的人,哪兒見過這個,頓時鬨然叫好起來。有下人笑嘻嘻地分了他雙份酒。這乞丐作揖領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來唱歌時,眉飛舞、滑稽可笑,可是這時坐下,背對着人羣一口一口地喝酒時,卻極顯疲態。只見他滿面污垢,可瞧來也不算多老,唯其兩眼茫然,面上再也沒有喜怒之,鬱鬱寡歡的神一下子將那爭吃爭喝的喧囂隔開他好遠。遠處的天,藍得像要把人的視線永遠地進去,幾片碎雲在高天裏動。風想必大,雲得急,不時被撕下一片兩片,絲絲縷縷地落在身後。

突然之間,霍府門前的三十六掛長鞭同時炸響,震耳聾的鞭炮聲、紛飛四濺的紙屑青煙、瀰漫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親的隊伍吹着嗩吶輕飄飄地來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紅騎在白馬上,押着喜轎在兩旁如的祝詞中翩然趕到,一羣半大僕童將大把的彩紙撒向花轎和他,飄飄灑灑如落英繽紛。霍二公子雙手抱拳左右行禮,眉梢上掛着喜紙,正如畫中走下的美駙馬,風得意、氣宇軒昂!

這時霍府已近,吹鼓手們喊個號子,將攢足了的勁頭、壓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摟出來。那本已高亢的喜樂驀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處,又再高了、快了,輕快得如同新人緊張動的心情。

那乞丐也轉身站起,一手扶樹,應付似的踮起腳來瞧熱鬧。從這裏望去,那紅轎,那白馬,那被繽紛而下的彩紙包圍的霍二公子,雖然近在眼前,可是一切聲音都被鞭炮聲、鼓樂聲、頌詞聲蓋住了。眼看着霍二公子口張合,卻沒有一點聲音,整個人竟如那廟會上的皮影般,不甚真切,就這樣從人們面前走過,進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陣鼓樂喧囂,外邊的閒人有的還守在門口看熱鬧,有的便也就散去了。那乞丐嘆一口氣,徑自坐下,又慢慢喝酒。

哪知才喝到第二壇,忽有一個家丁從門口擠出來,東張西望一下,看着了他,飛步趕到,道:“剛才唱曲兒的是你吧?你怎麼唱的來着?”他聲音極沉極響,餘音嫋嫋。那乞丐一愣,原來是霍家主事之人聽説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壞,便派了一個嗓子好的下人前來學習,方便呆會兒拜堂時湊個熱鬧。

那乞丐於是便將唱詞説了。雖然是即興之作,前後頗有詞句的不同,但總算相差不多。怎奈那下人嗓子響亮,記卻極壞,乞丐教了兩回都沒學會。耳聽院中鼓樂聲又起高,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撓腮,突然間下定決心,撲上來捏着乞丐的衣襟聞了聞,略略點頭,劈手奪過剩下的那半壇酒,往手裏便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喂!喂!”卻見那家丁左袖一揮,將乞丐的垢面抹出個人形,右袖一擺,將乞丐的亂髮勉強綰定個形狀,上下打量,道:“還不壞,你跟我來!”原來他此刻自暴自棄,又見這乞丐人長得還端正,身上也不如何臭,便決心推薦他親自去唱了。

兩人擠回霍家大院,新人已開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個商量。那管事的是個鷹眼老人,遠遠瞧了瞧乞丐,點點頭。那下人又擠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時新郎新娘拜完畢,正要喝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現在,看你的了!”那乞丐倒也是見過大場面的,當下兩手一分,越眾而出,放聲高歌起來。只見他一瘸一拐地走,一聲一笑地唱。他的嗓子與那下人不同,音單薄,可是勝在不拘音律,格外的灑自在。

後邊是一雙新婚璧人共結連理的成喜,前邊是一個風塵異人遊戲人間的亂唱。一場婚宴的氣氛,倏忽間已到了高

可是便在這幸福美滿、和諧喜樂到了極致之時,突然傳來一聲意外之音,便如沸騰的油鍋裏突然給刺進一冰凌。有一人輕輕的、猶豫的、但卻是清清楚楚地説道——“我…我不嫁了!”當説第一個字時,那語氣還帶着點兒躊躇,待説到最後一字時,已是全然的義無反顧。人們被那話聲剛得一愣,就只見正端着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盤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頭上的喜帕。原來那發話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杯酒喝到一半,卻突然間決定不嫁了,還自己扯下喜帕來,這般駭人聽聞的事眾人可從來沒有聽説過!一時間,只見偌大個院子、幾百個人,靜得竟沒有一個人説話。突然,一隻酒杯摔下地來,“啪”的一聲脆響,碎片四濺,叮叮噹噹地跳出好遠。

只見那新娘子摘下頭上鳳冠,也放在杯酒托盤上,對着那新郎官道:“守業,對不住!”説完便搶步跳下石階,半空中兩手一分,已將吉服下,信手甩給一旁的一個下人,只穿一件月白中衣、火紅喜裙來到院中。她四下裏一望,只見院落兩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酒桌,都給人擠滿了。門口雖也被擠得水不通,但好在還有起步的餘地,便緊走兩步,縱身躍起。

門樓下眾人一片驚慌。想要散開時,大家擠在一處,如何動得?駭然仰頭中,只見半天裏一朵紅雲高高飄起——忽又疾疾落下!哎呀一聲,有一人臉上端端正正添了個腳印,兩眼翻白。卻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他臉上。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