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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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隴坂山田上,同大嶺篁筱裏,皆有女人的歌聲。慄林裏有人吹羊角,聲音低鬱温柔如羊鳴。

城市中人到了慄林附近,為那個羊角聲音所引,所動,便向慄林走去。黃黃的頭,把光線從葉中透過去,落葉鋪在地下有如一張美麗氈毯。在慄林裏,一個手臂出的小孩子,正倚着一株老慄樹邊,很快樂的吹他那個漆有硃紅花紋的羊角,應和到遠處的歌聲,一見了生人,便用一種小獸物見生人後受驚的樣子,望到這個不相識的人一笑,把角聲止住了。城市中人説:“小同年,你吹得不壞。”小孩子如一個山神氣,對到陌生人狡猾的搖着頭,並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説“你把那個給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説什麼,只望到這生人,望了一會,明白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遞給了他。原來這羊角的製作是同巫師用的牛角一樣的,形制玲瓏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還用硃紅漆繪了極美麗的曲線和魚形花紋。角端卻用蘆竹作成的簧,角上較前一部分還鑿了三個小孔,故吹來聲音較之牛角悦耳。城市中人見到這美麗東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幾個單音,小孩見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着笑着,把羊角攫回來,很得意的在客人面前吹了起來。且為了隴上的歌聲變了調子,又在那個簡單樂器上,用一隻手捂到小孔,一隻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個新鮮調子,應和到那遠處的歌聲。

一會兒,一樣東西從頭上掉落下來,嚇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見到這個卻大笑了。原來頭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見到這個,記起對於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間,一會兒就爬上了慄樹,摘了好些較的刺球從樹上拋下來,旋即同一只小猴子一般溜下來,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獻給客人,且用口咬着栗子,且告給客人“這樣吃,這樣吃,你會覺得有桂花味道哪。”城市中人於是便同小孩坐到樹下吃那有桂花風味的栗子,一面聽隴坂上動人的歌聲。過一會,卻見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幾下,另外地方有人喊着,小孩鋭聲回答着“呦…來了!”到後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只逃走的小獐鹿一樣,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慄林中從小孩走後,忽然清靜了。城市中人便坐下來,望到樹林中那個神奇美妙的光,微笑着,且輕輕嘆息着。

忽然近處一個女子的歌聲,如一隻會唱的鳥,囀動了它清麗的喉嚨。這歌聲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計沒有錯誤,則這女人應是一個從隴上回到礦場的人,這時正打量從慄林中一條捷路穿過去,不到一會兒就應當從他身邊走過的。

他便望到歌聲泛溢的那一方。不過一刻,果然就見到一條藍的裙同一雙着長長的腿子,在慄林盡頭灌木叢中出現了。再一會兒全身出現後,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聲止住,站定不動了。一個××天神的女兒,一個怪,一個模型!那種略驚訝的神情,仍然同一只獐鹿見了生人神情一樣。但這個半人半獸的她並不打量逃跑,略遲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過來了。

城市中人立起擋着了這女人的去路,因為見到女子手腕上掛了一個竹籃,籃內有些花朵同一點紫的芝菌,就遵守了××人語言的習慣,説:“你月下如仙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星,一個遠方來的客人,願意知道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並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女孩子望到面前攔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着一種不常見的裝束,卻用了異方人充滿了謙卑的悦耳聲音,向自己致辭,實在是一點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顯得驚愕,退了兩步,把一雙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膽的固執的望到面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種疑問的表情,好象在那麼説着:“你是誰?誰派你來到這地方,用這種同你身分不大相稱的言語,來同一個鄉下女人説話?”可是看到面前男子的神氣,到後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出一排白白的細細的牙齒笑了。

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説的種種,重新用温柔的調子,説了下面幾句話。

“平常我只聽説有毒的菌子,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説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女孩子用××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截斷了他的空話:“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説:“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説:“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説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彷彿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頭臉對臉,你不拘向哪邊我也向哪邊轉。”一線光在女孩臉上正作了一種神奇的光輝,女孩子晃動那個美麗的頭顱,聽到這個話後,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逃避到那一線光,到後忽然就停住了,便輕輕的説:“風車兒成天團團轉,風過後它也就板着臉。”説了又自言自語的説:“朝陽花可不容易作,風車兒未免太活潑。

“但一切事情卻並不那麼完全糟,女孩子的機智和天真是同樣在人格上放光的東西,一面那麼制止到這個客人對於她的荒唐妄想,一面卻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慄樹浮起的上,很安靜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面前,神氣也那麼見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張,因此使城市中人在説話的音調上,便有一點兒發抖。等到這陌生男子把話説過後,不能再説了,就把嘴角縮攏,對陌生的客人作了一個有所惑疑的記號。低低的説道:“好看的雲從不落雨,好看的花從不結實。”見陌生人不作聲,以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釋着:“好聽的話使人開心,好聽的話不能認真。”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個女子的陳訴;這陳訴帶了××人所許可的華麗與誇張,自然是十分動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緻如美玉,聰明若冰雪,温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聲比作補藥,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聽完了這遠方人混和熱情與聰明的陳訴,卻輕輕的説:“客人口上華麗的空話,豹子身上華麗的空花;一面使人承認你的美,一面使人疑心你有點兒詭。”説到末了時,便又把頭點點,似乎在説:“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這種情形動了城市中人的血,想了一會,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話説了。他為那個華麗而辯護:“若華麗是一種罪過,天邊不應掛五彩的虹;不應有綠草,繡上黃的花朵;不應有蒼白星子,嵌到透藍的天空!”女孩子不間斷的把頭搖着,表示異議。那個美麗緻的頭顱,在細細的纖秀頸項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動。

“誰見過天邊有永遠的虹?

問星子星子也不會承認。

我聽過多少蟲聲多少鳥聲,謊話夠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説:“若天上無頭同雨水,五彩虹自然不會長在眼前,若我見到你的眼睛和手臂,讚美的語言將永遠在我的口邊。

“女孩子低聲的説了一句“呵,永遠在口邊,也不過是永遠在口邊!”自己説完了,又望望面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並不注意到這句話,就把手指屈着數下來,一面計數一面説:“頭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謝去,臉兒同嘴兒也容易乾枯,”數完了這四項,於是把兩隻圓圓的天工製作的美麗臂膀攤開,用一個異常優美風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結束了她的意見,説了下面的話:“我明白一切無常,一切不定,無常的謊誰願意認真去聽?”一個蜂子取了直線由西向東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到後卻又飛回來,繞了女孩子頭上盤旋一會,停頓在一旁竹籃的花上了。這蜂子幫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為一切無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毀。

一個女人的美麗,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記憶裏。

不管黃花朱花,從不拒絕蜂子的親近,不拘生人人,也不應當拒絕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説:“花朵上塗想逗蜂子的歡喜,言語上塗想逗女子的歡喜:可惜得很——大屋後青青竹子它沒有心,四月裏黃梅天氣它不會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龍朱的一些金言,巫師的一些歌詞,以及從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方面聽來的××人許多成語,從天上地下河中解釋到他對於她所有的尊敬,這種動人的訴説,卻只得到下面的反響。

“菠菜桐篙長到田坪一樣青,這時有心過一會兒也就沒有心。

“把話説過後,乘到陌生人低下頭去思索那種回答的言語時,這女孩子站了起來,把籃子掛在手腕上,好象一枝箭一樣,輕便的,迅速的,向慄林去,一會兒便消滅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個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痴了。可是他到後卻笑了,他望過無數放光的星子,無數放光的寶石,今天卻看到了一個放光的靈魂。他先是還坐到慄林裏滲透了燦爛陽光的落葉上面,到後來卻到那乾燥吱吱作響的落葉上面了。

“家養的鳥飛不遠,”這句話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裏去。

九、與夜那個從城市中來此的人,對於王杉古堡總爺口説的神,同他自己在慄林中眼見的人,皆給他一種反省的刺,都市的脈搏,很顯然是受了極大影響的。這邊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搖動他的靈魂。即或這種安靜與和平,因為它能給人以許多機會,同一種看來彷彿極多的暇裕,盡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説這要安靜就是極怕人的。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沉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光温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人,永遠皆只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種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智慧,這熱情與智慧,使每一個人情言語皆絢麗如錦,清明如水。向善為一種自然的努力,虛偽在此地沒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樸素生活中長成,卻不缺少人類各種高貴的德,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麼想着:若這裏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對的,那麼,在另外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點什麼錯誤?這種思想自然是無結果的,因為一個城市中人來過分讚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為一種偏見!

到了這地方後,暫時忘了都市那一面是必須的。忘掉了那種生活,那種習氣,那種道德,但這個城市中人,把一切忘掉以後,還不能忘記一個住在都市的好友。那朋友是一個植物學者,又對於自然宗教歷史與儀式這種問題發生了極大的興味。這城市中人還沒有到××地方以前,就聽到那個知識品德皆超於一切的總爺,談到許多有毒的草木,以及××地方信神的態度,以及神與人間居間者的巫覡種種儀式,因此在一點點空閒中,便寫了一個很長的信,告給他朋友種種情形。在這個信裏述説到許多瑣碎事情,甚至於把前些子在慄林中所發生的奇遇也提到了。那信上後面一點那麼説:…老友,我們應當承認我們一同在那個政府裏辦公廳的角上時,我們每個子的生活,都被事務和責任所支配;我們所見的只是無數標本,無量表格,一些數目,一堆歷史。在我們那一羣同事的臉上,間或也許還可以發現一個微笑,但那算什麼呢?那種微笑實在説來是悲慘的,無味的,那種微笑不過説明每一個活人在事務上過分疲倦以後,無聊和空虛的自覺罷了。在那種情形下,我們自然而然也變成一個表格,和一個很小的數目了。可是這地方到處都是活的,到處都是生命,這生命洋溢於每一個最僻靜的角隅,氾濫到各個人的心上。一切永遠是安靜的,但只需要一個人一點點歌聲,這歌聲就生了無形的翅膀各處飛去,凡屬歌聲所及處,就有光輝與快樂。我到了這裏我才明白我是一個活人,且明白許多書上永遠説得糊塗的種種。

老友,我這報告自然是簡單的,疏略的,就因為若果容許我説得明白一點,這樣的敍述,沒有三十頁信紙是説不夠的。王杉堡上的總爺説的不錯,照他意思,文字是不能對於神所統治神所手創的一切,加以諛詞而得其當的。我現在所住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莖草,每一種聲音,就不許可我在文字中找尋同它們德相稱的文字。讓我慢慢的來看罷,讓我們候着,等一會兒再説。

我住到這裏,請你不必為我擔心,因為照到我未來此以前,我們原是為了這裏的一切習俗傳説而不安的,但這不安可以説完全是一件無益的過慮。還請你替我告給幾個最好的同事,不妨説我正生活在一個想象的桃源裏。

那個礦我同那個總爺已看過了。這是一箇舊礦,開採的年代,恐怕應當在耶穌降生前後。照地層大勢看來,地下的埋藏量還十分可觀。不過他們用得全是一種土法開採,遲緩而十分耗費,這種方法初初見到使我發笑,這方法,當漢朝帝王相信方士需用硃砂水銀時,一定就應當已經知道運用了。他們那種耗費説來實在使我吃驚。可是,在這裏我卻應當告給我的老友,這地方耗費礦砂,可從不耗費生命。他們比我們明白生命價值,生活得比我們得法。他們的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靈魂也莫不十分健康。在智慧一方面,譬如説,他們對於生命的解釋,生活的意義,比起我們的哲學家來,似乎也更明慧一點。…這完完全全是一個投降的自白!使這城市中來人那麼傾心,一部分原因由於自己的眼見目及,一部分原因卻是那個地位高於一切代表了××地方智慧與德發展完全的總爺。

來××地方環境征服了這個城市中人,另外那一個人,卻因為他的言語,把城市中人觀念也改造了。

他們那次第一回看過了礦坑以後,又到過了許多礦工家中去參觀了一會的。末了且在那荒石堆上談了許久,才騎了牲口,從大嶺腳下,繞了一點山路,走過王杉古堡的後面樹林中去。在大嶺下他們看了本地製紙工廠,在樹林中欣賞了那有歷史記號的各種古樹。兩人休息到一株極大的杉樹下面大青石板上時,王杉古堡的總爺,就為他的朋友,説到這樹林同城堡的歷史,且同時極詳盡的指點了一下各處的道路。這城市中人,因此一到不久,堡上附近地方就都完全習了。

可是在礦地他遇見了一件新鮮事情。

礦地附近的市集是極可觀的,每逢一六兩,這地方聚集了邊境二十五里以內各個小村落的人民,到這裏來作一切有無易。一到了那個子,很早很早就有人趕來了,從這裏就可以見到各各樣的貨物,且可以認識各各樣的人物。

來到集上的,有以打獵為生的獵户,有雙手大異常的伐樹人,有肩膊上掛了扣花搭褳從城中趕來的穀米商人,有穿小牛皮衣褲的牛羊商人,有大膽寬臉的屠户,有玩狗熊耍刀的江湖賣藝人——還有用草繩縛了小豬頸項,自己頸項手腕卻帶了白銀項圈同釧鐲,那種長眉秀目的苗族女子,有騎了小小煙母馬,馬項下掛了白銅鈴鐺,騎在馬上進街的小地主。

總之各樣有所買賣的人,到了時候莫不來此,混在一個大坪裏,各作自己所當作的事情。到了時候,這裏就成為一個畜生與人擁擠擾攘混雜不分的地方,一切是那麼紛亂,卻有一種鮮明的個,留在一個異鄉人印象上。

場坪內作生意的,皆互相大聲吵鬧着,爭論着,急劇的換到一種以神為憑的咒語。賣小豬的商人,從大竹籠裏,拉了小豬耳朵,或提起小豬兩隻後腳,向他的主顧用邊境口音大聲討論到價錢,小豬便鋭聲叫着,似乎有意混淆到這種不利於己的討論。賣米的田主太太,包了白首帕,站到籬前看經紀過鬥。賣雞的婦人,多蹲到地上,用草繩兜了母雞公雞,如賣兒賣女一樣,在一個極小的價錢上常常有所爭持,做出十分生氣的神氣。賣牛的賣去以後皆把頭上纏一紅布。牲畜場上經紀人,皆在肚前掛上極大的麂羊皮抱兜,成束的票據,成封的銀元,皆儘自向抱兜裏去。忙到各處走動,忙到用口説話,忙到用手作勢,在一種不可形容的忙碌裏處置一切。在成以後,大家就着,嚷着,大笑着,向賣燒酒的棚子裏走去,一面在那地方錢,一面就在那裏喝酒。

場坪中任何一處,還可以見到出的農莊年青姑娘們,生長得苗條潔白,秀目小口,兩高腫,穿了新漿洗過的淺土布衣裳,背了黔中苗人用極細篾絲織成的竹籠,從這裏小商人攤上,購買水粉同頭繩,又從那裏另一個小攤上,購取小剪刀同別的東西。

一切一切皆如同一幅新覺派的動人的彩圖畫,由無數小點兒,無數長片兒,聚集綜合而成,是那麼複雜,那麼眩目,同時卻又仍然那麼和諧一致,不可思議。

還有一個古怪處所,為了那些獵户,那些礦工,那些帶耳環的苗人,以及一些特殊人們而預備的,就是為了決鬥留下的一個空坪。

××地方照邊境一地之長的堡上總爺説來,似乎是從無血事情的。但這個總爺,當時卻忘記告給他朋友這一件事了。堡內外農民,有家眷的礦工,以及伐竹製紙工人,多數是和平無爭的。但礦地從各處飄而來的獨身工人,大嶺上的獵户,各苗鄉的強悍苗人,卻因了他們的勇敢、真實以及男的剛強,常常容易發生爭鬥。橫亙邊境一帶大嶺上的獵户,格尤其不同平常,一個男子生下來就似乎只有兩件事情可作,一是去深山中打獵,二是來場集上打架。當打獵時節,這些人帶了火槍、地網、長矛子、解首刀、繩索、竹弩以及分量適當的‮物藥‬同飲食,離了家中向更深的山裏走去,一去就十天八天,若打得了虎豹,同時也死去同伴時,就把死去的同伴掘坑埋好,卻扛了死虎死豹還家。另一時,這些人又下了大嶺來到這五一集的場上,把所得到的獸皮同大蛇皮賣給那些由城裏趕來收買山貨的商人。仍然也是叫嚷同無數的發誓,才可以把易説好。易作成以後,得到了錢,於是這些人,一同跑到可以喝一杯的地方去,各據了桌子的一角,儘量把酒喝夠了,再到一個在場頭和駐軍保護下設立的賭博攤上去,很邁豪也極公正的同人來開始賭博。再後一時,這些豪傑的錢,照例就從自己的荷包裏,轉移到那些穿了風漿硬朗衣服,把錢緊緊的捏着,行為十分謹慎的鄉下人手上去了。等到把錢輸光以後,一切事都似乎業已作過,憑了一點點酒興,一點點由於賭博而來的憤怒,使每一個人皆在心上有一個小小火把,無論觸着什麼皆可燃燒。獵户既多數是那麼情形,單身工人中不乏身強力大嗜酒心躁的分子,苗人中則多有部落的世仇,因此在礦山場坪外,牛場與雜牲畜易場後面,便不得不轉為這些人預備下一片空地,這空地上,每一場也照例要發生一兩次血戰爭了。

這戰爭在此是極合理的,同時又實在極公正的。獵户的刀無時不隨身帶上,工人多有錘子同鐵鑿,苗人每一隻裹腿上常常就有一把小匕首。有時這血的事為兩種生活不同的人,為了求得其平,各人放下自己的東西,還可以借用酒館中特為備妥分量相等的武器,或是兩把刀,或是兩條扁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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