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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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十六章清朝的刑部衙門和順天府互相配合,探明那個被捕獲的老和尚本名叫劉子政,從五台山潛來北京的確實目的是要查探崇禎太子的下落,然後保太子逃往南方,恢復明朝江山。雖然南京擁立了福王,但是這個劉子政認為福王不足有為,只能敗事;必須擁立崇禎太子,名正言順,方能得全國軍民誠心擁戴。劉子政已經暗中聯絡了一批江湖豪傑,其中有不少幽燕俠客,有從關外回來的官兵,也有方外之士。另外他還在八月初二那天,帶着兩個人到長陵和崇禎陵墓前祭奠,忍不住放聲痛哭。劉子政的同夥中已經有十幾個被抓到了,都羈押在順天府獄中。同劉子政一起去崇禎陵前哭奠的一個道士、一個僧人,據説十分重要,尚未捕獲。多爾袞判斷崇禎太子必然仍在北京城內外,並未遠逃南方。劉子政是知道這一情況的,所以他只在京城內外尋找太子,只是還沒有找到,就被逮捕了。
多爾袞知道了劉子政是洪承疇的故人,更加重視劉子政這個要犯,囑刑部嚴加防範,不許他同獄外通任何消息,但在飲食上不許虧待。他每要處理的軍國大事十分繁多,他自己
不出時間處理此案,就傳諭刑部衙門暫停對劉子政的審問,只希望劉子政能夠投降。他認為,像劉子政這樣的人如能投降,會影響以往同滿洲作戰的明朝將士不再記着舊
仇恨,跟着投降。如今在劉子政被捕獲之後,最要緊的一步棋是將崇禎的太子和兩個皇子即永王、定王找到,以絕漢人恢復明朝的希望。同幾位內院大學士商議之後,多爾袞趕快用攝政王的名義再次曉諭京畿官紳士民:有獻出前明太子及永、定二王者重賞,有膽敢窩藏者嚴懲。並説,倘若太子和二王來到,本朝一定以禮恩養,永享富貴。
雖然籌備多天的順治登極大典已經舉行,但是多爾袞仍然十分忙碌。調兵遣將、籌糧運餉、招降授官等急迫事項,都須要他親自決定。還有些大事也須他親自裁決,方能施行,譬如遣親近宗室、親王祭告太廟,頒發順治二年的皇曆等等。
總之,以多爾表為首的朝廷十分忙碌,辦了許多開國大事,不必細説。在軍事上,進展也十分順利。太原已經被葉臣攻破,陳永福死於亂軍之中,連屍首也不曾找到。為着加緊消滅李自成,為統一江南的軍事掃清障礙,就在忙碌的十月間,正式命英親王阿濟格率領西征大軍從外向榆林前進。豫親王多鋒暫時不往江南,加速準備向洛陽進兵。一切都按照多爾袞的計劃在進行。
轉眼間到了十一月,北京已經下過一場雪,三海和御河都結了很厚的一層冰凌。聖母皇太后自從來到北京,一樣大事接着一樣大事,每天都在興奮與幸福中度過。十月初一那天,福臨只是舉行登極大典,卻沒來得及頒佈《登極詔》。順治的《登極詔》很長,不僅向天下臣民宣佈他即皇帝位,仍建國號大清“定鼎燕京,紀元順治”還詳細開列了他平定天下的各種方針政策,十分具體。小博爾濟吉特氏聽説,在中國,自古以來歷朝皇帝的登極詔書還從來沒有寫得這樣好的。這是多爾袞同范文程、洪承疇等一班大臣費了多苦心,多次反覆推敲,字斟句酌,才寫定的詔書稿子,要使它為統一全中國起巨大作用。這一天,聖母皇太后在高興之中也不免新添了一塊心病,為她兒子的江山擔憂。
在頒佈《登極詔》的同一天,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頒賜冊、寶,還給予各種優厚的賞賜,單説賞賜的黃金就有一萬兩,白銀十萬兩。在冊文中盛讚多爾袞的不朽功勳,其中有一段寫道:我皇考上賓之時,宗室諸王,人人覬覦。有援立叔父之謀,叔父堅誓不允。念先帝殊常隆遇,一心殫忠,誠為國。又念祖宗創業艱難,克彰大義,將宗室不規者盡行處分。以朕系文皇帝子,不為幼衝,翊戴擁立,國賴以安。
現在小博爾濟吉特氏回想到一年前老憨王剛死後那一段驚心動魄的子,又想着近幾月來多爾袞的獨攬大權,硬作主張將他自己加封為“叔父攝政王”的事情,不免增加了內心的恐懼。她朦朧地猜想,多爾袞在當時之所以不做皇帝是因為怕他自己的力量不夠,必然會遭到反對,引起八旗中互相殘殺,不但使大清國元氣大傷,他也未必就能完全勝利,所以他方擁戴福臨登極以抵制老憨王的大兒子豪格奪取皇位。如今他多爾袞的權勢如此之大,與小福臨雖有君臣關係,但叔父攝政王的名分,到底是叔父為上!他的權勢一天大似一天,
後會不會廢掉福臨,篡了皇位?
小博爾濟吉特氏現在已移居慈慶宮,將福臨留在武英殿後院的仁智殿居住。也許由於她單獨住一座大的宮院中,叔父攝政王以各種藉口來見她的次數更多了。她既暗中擔心多爾袞後可能不利於她的兒子,又因為常見面而沒法擺
那種隱藏在心中的對多爾袞的愛情,如果有幾天看不見多爾袞便
到十分想念,甚至表現在夜午夢境。每當多爾袞來到她的宮中,宮女們獻過茶,退出以後,正殿暖閣中只剩下年輕的寡嫂和同歲的小叔的時候,她以皇太后的身份端坐不動,可是她的心啊總是不能平靜,而且她知道多爾袞也很不平靜。她害怕多爾表會忍不住向她走近一步,幸而她的舉止很有分寸,使多爾袞還沒有過稍微放肆的地方。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當多爾袞坐在她的面前談些重要國事之後,有片刻相對沉默,好不自然。她覺察出多爾袞彷彿有什麼特別的心思,分明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説。她含着不自然的親切的微笑,避開了多爾袞那明朗的有點奇怪光彩的眼睛,忽然嘆口氣,説道:“叔父攝政王夜
勞,皇上登極大典和封、賞的事都辦得十分圓滿,你也該稍稍休息幾天啦!”多爾袞説:“我哪有那個福啊!如今國家才遷到燕京,正是開基建業的時候。單就用兵説,既要派大軍剿滅
賊,又要征服江南,統一全國,樣樣事都得我這個做叔父的
心。若有一樣事
持不當,算什麼‘周公輔成王’?我
夜辛苦,既是為了報答文皇帝,也是為了保小皇上坐穩江山,成為統一普天下的主子,再説我也要使你做聖母皇太后的對國事一百個放心,不辜負我這個叔父攝政王的封號。”小博爾濟吉特氏覺得這倒是很正經的議論,隨即説道:“諸王和大臣們共同議定,加封你為叔父攝政王,我心中最為高興。”多爾袞忍一忍,抬起頭來定睛向小博爾濟吉特氏望了一望,微微笑着説:“商議的時候,有人説,皇上幼小,雖是我的侄子,也同親生兒子差不多…”小博爾濟吉特氏心中一動,
地覺察出多爾袞是有意拿話挑逗她,忽地滿臉通紅,不覺低下頭去。多爾袞也不敢再把下邊的話説出來。過了一陣,聖母皇太后勉強恢復鎮靜,抬起頭來問道:“崇禎的太子還沒有查明下落?”多爾袞説:“剛才我進宮的時候,得到稟報説,崇禎的太子已經捉到了。”小博爾濟吉特氏趕快問:“是怎麼捉到的?現在何處?”多爾袞説:“詳情我也不很清楚,現在押在刑部,正在由滿洲尚書同幾個漢大臣審問實情。我馬上就回攝政王府,親自過問這件事。”小博爾濟吉特氏又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要不要封他一個王位?”多爾袞冷冷一笑:“這要看對我們大清有利沒利,等我審問了太子以後再作決定。”小博爾濟吉特氏一方面
到高興:到底把崇禎太子找到了,消除了一個隱患。可是另一方面大概因為她也是一個母親,秉
善良,對殺害一個不幸的亡國太子忽然生出了不忍之心,低下頭沒再説話。
多爾袞回到攝政王府,范文程已經和刑部尚書在王府朝房等候。當時刑部只有一個滿洲人做尚書,漢譯的名字叫吳達海。多爾袞換過衣服,立刻傳見。關於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置,他早已有成竹,所以他首先向滿洲尚書問道:“你刑部衙門捉到的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吳達海恭敬地回答説:“這少年確實是明朝太子。”多爾袞又問:“他自己也説他是明朝太子嗎?”
“是。他一到刑部衙門之後,就承認他是明朝太子,並不隱瞞。”多爾袞稍覺奇怪,轉向范文程,用眼睛直看着他。范文程躬身説道:“臣聽説此事之後,立刻命人將太子從刑部秘密地帶到內院,由臣親自訊問。看來確實是太子無疑。只是此事已經傳揚出去,滿京城在街談巷議,無不談論此事。既然京城士民皆知此事,如何處置,也是一個難題,必須使京師臣民心服方好。”多爾袞略微神嚴厲地問道:“你怎麼斷定這少年真是明朝太子?”范文程雖然明白多爾袞是有意將這少年問成假太子,也聽出來他口氣中帶有責備之意,但他還是大膽地解釋説:“這少年自稱名叫慈-,皇后所生,亡國前居住在鍾粹宮,説到亡國時候的事情,十分清楚,對崇禎臨死前在坤寧宮的一些行事和説的一些話,記得都很詳細。他還一面説,一面哭,哭得很悲痛。如果是旁人,斷不會有這樣的真情,也不會如此悲痛。何況深宮之事,不要説一般百姓人家,就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少爺也不會知道太子名諱是慈-,住在鍾粹宮。所以經臣審訊之後,覺得他確是崇禎太子無疑。”多爾袞不滿意地輕輕搖頭,又問道:“既然他是真太子,為何不逃往別處,又回到燕京城內?”范文程接着説道:“據他説,李自成去山海關的時候將他帶在身邊。李自成敗退之後,也沒有殺他,要他自己逃生。”多爾袞心裏一動:“李自成竟然不肯殺他!”范文程接着説:“這時他身邊還有一個太監服侍。這太監名叫李新,一直不肯離開,在亂軍中帶着他逃往吳三桂軍中。原想見吳三桂,商量辦法,後來遇見一個軍官,不肯讓他們去見吳三桂,也不肯説出自己姓名,勸他們趕快住別處逃生。這個李新後來離開了他,不知是死在亂軍之中,還是逃往別處。太子無處可去,在附近輾轉了一些
子,又回到燕京城內。”多爾袞搖搖頭,説道:“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哪兒不可逃生,偏要回到北京城中?”范文程解釋説:“倘若是庶民百姓的子弟,自然會遠走高飛。可是他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對宮外的事情一概不知,亡國之後也是一直被李自成恩養,同外界沒有多的來往,所以從亂軍中僥倖逃生後,輾轉又回到燕京城中。也只有像他這樣在深宮生長的少年,才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多爾袞問道:“他回到燕京之後,如何生活?為何直到如今才
了真實情況,被抓到刑部衙門?”滿洲尚書吳達海回答説:“這個明朝太子隱瞞了姓名,在東華門外一個豆腐店中落腳,只説他是逃難的少年,無家可歸。豆腐店主看他確是衣服破爛,就把他收留下來,幫助燒火。住了五天,豆腐店主人看他
本不會燒火,其他活兒也幹不了,知道他不是尋常人家子弟,害怕惹禍,就送他到崇文門外一個尼庵中,只説他是無家可歸的平民少年。庵中老尼姑也沒有疑心,就留他住下來。過了半個月光景,原來在御花園中看管花木的太監常進節偶然來到尼庵燒香,認出了他是太子。”多爾袞問道:“常進節既然在御花園中做事,為什麼要到崇文門外尼庵中燒香呢?”吳達海回答説:“自從李自成進了北京以後,常進節就逃回家中。他家在崇文門附近。”多爾袞“哦”了一聲,點點頭:“説下去吧。”吳達海繼續説:“常進節同老尼姑妙靜原是同鄉,平時認識,也有來往。他秘密地告訴老尼:‘這是太子。’兩個人商量了一天,想方設法將太子保護下來,但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尼庵又非久藏之處,於是決定將太子帶到常進節家中暫時隱藏。後來因為跑到周奎府上看望他的妹妹,被周奎的侄子周鐸舉報了。”
“啊。老尼姑和常進節都已逮捕歸案了嗎?”
“都逮捕了。連東華門外的豆腐店主人也抓了起來。這一干犯人都押在刑部獄中,全已招供。”多爾袞原來決定很快就將明太子暗中殺掉,不痕跡,沒有想到如今整個京城都已知道太子被捕之事,街談巷議,紛紛不休,這就使他不能不重新考慮。加之他剛才聽説,李自成兵敗之後,不肯殺掉明朝太子,這使他心裏不能不
到吃驚。倘若他貿然隨便將太子殺掉,天下漢人誰不思君,豈不要罵他大清攝政王還不如一個“
賊”麼?他沉默片刻,決定不了如何處置才好。范文程和吳達海都看出來多爾袞心中猶豫,卻不敢説話。過了一陣,多爾袞向范文程説道:“這太子是真是假,你們不要光聽這少年的話。倘若他假充太子,豈不瞞了你們?我朝恩養他,豈不讓天下後世笑話?”吳達海説:“看來他是崇禎太子不假。周皇后的家人是這樣稟報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多爾袞恨恨地望了吳達海一眼,向范文程問道:“洪承疇怎麼説呢?”范文程回答説:“洪承疇説他常在封疆,從未見過太子,不知真假。”多爾袞説:“真假用不着他來辨明,我自有辦法審問清楚。你可問過他:對這個假太子應該如何處置,才能夠使天下臣民無話可説?”范文程説:“臣不曾問過他的主張。”吳達海不明白多爾表的意思,又
嘴説:“王爺,太子不假。”多爾袞説:“糊塗!”轉向范文程又問:“你同洪承疇完全不曾談過對這事的處置麼?”范文程説:“談是談過。他只是低頭沉
,又説:‘此事惟聽叔父攝政王權衡利害,作出英明決斷。’”多爾袞立刻命人傳洪承疇速來攝政王府。
范文程問道:“關於如何處置明太子的事,王爺要當面問洪承疇麼?”多爾表搖搖頭説:“我要用洪承疇辦一件緊急的事,眼下是時候了。至於捉到的那個少年,必是妄圖富貴,冒稱明朝太子。我們一定得審問明白,昭示天下,不可上當受騙!”范文程説:“臣等一定謹遵王諭,將這一冒稱太子案問個水落石出。”吳達海説:“可是…”多爾袞説:“糊塗…范文程,你想,倘若是真太子,必然早已隱名埋姓,潛逃無蹤,豈敢半年來逗留京城,還敢去周奎的府上?定是假冒!”吳達海爭辯説:“問成假冒太子之罪,當然容易,只怕普天下漢人不服,後人不服。”多爾袞生氣地説:“這個太子只能是假的,斷斷不是真的,你糊塗什麼?
…
這案子關係很大,我要親自審訊。”范文程和吳達海齊聲説:“喳,喳!”叩頭準備退出。
多爾袞對吳達海很不滿意,心中説:“要平定中國,許多事非使用漢人不可。”然後他又説:“你們暫時不要離開,要陪着我親自問一問這個假冒太子的少年。”隨即他吩咐去刑部獄中將那個假冒太子的少年秘密地送來攝政王府,要用一乘小轎抬來,不許讓街上人看見。吩咐之後,沉默片刻,他又問道:“洪承疇來了麼?”下邊回稟説:“已經來了。”多爾袞迫不及待地説:“命他進來!”洪承疇跪下叩頭之後,多爾袞命他坐下,面帶笑容,對他説:“洪承疇,有一件不大的事,本來想緩一緩,再命你去辦。可是現在假太子案已經擺在面前,那件事也就該早了結了。你曉得我要命你辦的事情麼?”洪承疇恭敬地站起來,心中七上八下回答説:“臣不知道叔父攝政王要臣所辦何事。”多爾袞笑着説:“還不是為的你那位朋友劉子政的事!如今該你設法勸説他降順我朝,建功立業了。你看,現在就勸他投降,是時候麼?”洪承疇説道:“此人秉
倔強,肯不肯投降我朝,臣實在沒有把握。但既然捉到很久,在刑部獄中受到優待,長此下去,也不是妥當辦法。或者勸他投降;或者養他終身,不要殺掉。究竟如何處置,臣心中無數,請叔父攝政王爺明諭,臣當竭盡心思照辦。”多爾袞説:“他一直不曉得你暗中對他十分關心。如今你可以當面同他談談話,勸他投順我朝,免得一死。明朝已經亡了,他又幾年來隱居五台山,稱為方外之人,用不着替明朝盡節。再説我大清得天下,不是得之明朝,是得之
賊。我們來到中原,是替明朝臣民報君父之仇。從來得天下,還沒有像我朝這樣正大光明的。你好生勸他不要執
不悟,趕快投降才是。”洪承疇連聲説:“是,是。”多爾袞又説:“我要你三天之內辦好此事,不可拖延太久。你下去吧。”洪承疇叩頭辭出。
這時明朝太子已被帶到攝政王府。多爾表同范文程、吳達海匆匆地商量片刻,隨即命人將朱慈-帶進來。
朱慈-一到攝政工府就下定一個決心:“寧死不辱”當他被帶進大廳後,看見上邊正中坐着一位滿洲頭子,猜想着必是攝政王多爾袞了,於是作了一揖,站在離多爾袞前邊約一丈遠的地方,一言不發。旁邊有人催他趕快跪下,他置之不理。連催三次,他仍然置之不理。多爾袞對旁邊人説:“讓他坐下吧。”於是有人拉了一把椅子,讓朱慈-坐下。范文程擔任訊問,從頭到尾將已經問過的話重新審問了一遍。當問到太子被捕的經過時,多爾袞忍耐不住,親自問道:“你住在常進節家中,本來隱藏得很機密,無人知曉,為什麼要到周奎府上去?”太子回答説:“後來常進節告訴我,公主並沒有死,仍在嘉定侯府中。我想到如今兄妹都在難中,很想同她見上一面。”多爾袞問:“那麼你一個人就去了嗎?誰送你去的?”太子接着説:“一天黃昏,我叫常進節送我到嘉定候府門前。我自己進去,對守門的家人説:我要見見公主。守門人不肯傳報,問我係何人。我悄悄告他説:‘我是前朝太子,公主的哥哥,特意前來見見公主,你們千萬不要了風聲。’他們聽了,趕快稟報周奎。周奎把我悄悄地引進內宅。周奎夫人是見過我的,出來同我相認,哭了起來。夫婦兩個都跪下去,對我行了君臣之禮,然後引我見了公主。”多爾袞問:“公主認你是他的哥哥麼?”太子回答説:“我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妹,豈有不認之理?我同公主相對痛哭。我將被闖賊帶往山海關的情形以及後來輾轉隱藏的經過,都對公主説了。公主説:‘你千萬要隱藏好,不可大意。嘉定侯府不是久留之地,你吃過飯就趕快走吧。’周奎留我吃了晚飯。我便在三更時候,看路上人稀,離開了嘉定侯府,回到常進節家中。過了幾天,我又去看公主。公主見我身上衣服單薄,送給我一件舊的錦袍,悄悄地囑咐我小心,不要再來了。我們又痛哭起來。我沒有多留,趕快回到常進節的家中。”多爾袞問道:“聽説你去了三次。後來為什麼又去了?”太子説:“我父母雙雙殉國,兩個兄弟不知死活,看來都會死在亂軍之中。如今只剩下我和公主兄妹兩人,我實在很想再看看她,所以十九
那天,我忍耐不住,又去嘉定侯府看公主,在侯府中住了兩天。到二十一
,也就是前天晚上,被周奎的侄兒周揮知道了。”説到這裏,太子忽然憤
起來,眼中充滿淚水,聲音打顫,繼續説道“周鐸只顧保他一家富貴,不想他家的富貴全靠我家賞賜。他竟然勸説周奎,將我獻出。周奎當時不肯。可是周鋒已經暗中稟報了刑部,同時命僕人將我推出周府大門以外。我責備他不顧我朱家對他周家的洪恩,做此不忠不義之事。他就對我拳打腳踢,硬將我推到街上。我沒有辦法,只好趕快逃走。亡國太子,只能如此。我只想死了之後,上訴天帝,給他治罪。”多爾袞問道:“你到了街上就被巡夜的兵丁捕獲了嗎?”朱慈-點點頭,沒有做聲。
吳達海對多爾袞説道:“刑部當時已經接到周鋒的稟報,派兵在周府左近等候,所以很快就將他捉拿到了。”多爾表對朱慈-説:“我看你並非真的明朝太子。一定是有人給你出主意,叫你冒充太子,好得到我朝的恩養,享受終身富貴。你老實供出:是什麼人給你出的主意?”朱慈-憤慨地突然站起來.大聲説道:“我確是明朝太子。事到如今,或生或死,全在你們手中。你説真就是真,你説假就是假,我自己何必再辯”多爾袞無話可説,吩咐吳達海:“暫且將他下到刑部獄中,繼續審訊。押下去吧。”朱慈-被帶了下去。
多爾袞向范文程問道:“看來太子是假,如何處置才好?”范文程説:“一定要處置得使天下心服。如今我們剛剛進人中原,處處都在作戰,不可起漢人的仇恨。明朝雖然無道,但畢竟坐了將近三百年的江山,崇禎也沒有失德,人心不忘舊主。所以將太子養起來也好。縱然不將他養起來,也須使天下百姓知道太子是假冒,並非崇禎的兒子。”多爾袞點點頭:“好,須要多找證據,審問出太子是假冒才行。你們回去吧,讓我再想一想。”范文程、吳達海叩頭辭出。多爾袞獨自又坐了一陣,心裏自問:殺呢,還是不殺?
劉子政從骯髒擁擠的大年中被提出來,改換到單獨的小牢房中關押後,生活頗受優待。腳鐐換成了比較輕的,飲食方面也給他特別照顧。他已經是出家之人,吃的是素食,但素食做得都很合口。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洪承疇的吩咐,而司獄長也不向他透真情。儘管如此,劉子政心中明白,這是清朝有意對他特別優待,以便勸他降順,他心中暗暗冷笑:你們看錯人了!
前幾天,小監獄中又來了一個人。此人約有四十多歲,態度十分倔強,對一切人都很冷漠,不肯多説一句話。他來之前,獄卒已經告訴劉子政,説這個人是在太原附近抓到的,原來下在太原獄中,準備殺掉。忽接多爾袞的令旨,命將此人押解來京。多爾袞原想使此人説出真實姓名,令投降。可是經過幾次審訊,這個人始終對自己的姓名和身世不吐一字。刑部疑惑他是前朝的大官,也説不定是明朝的宗室。曾經用過一次刑,仍不肯吐出一字。後來幾經查訪,知道他是投降了李自成的舉人,被李自成封官任職。李自成破太原後,命他任太原府府尹,協助陳永福守太原。太原失守之後,相傳他被清兵殺了,實際殺的是另外一個人。他並沒有死,逃在榆次縣的鄉間,又被清兵提到。可是人家問他是不是李自成放的太原府尹韓某,他只是冷笑,閉目不答。現在暫時將他從大牢中提出來,押在小監獄中,等候發落。
他進來以後,劉子政對他打量片刻,看見他雖然受刑很重,但是雙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出寧死不屈的神情。這種氣概使劉子政不覺肅然起敬。本來他覺得一個明朝的舉人竟然“從賊”大逆不道,心中十分輕視。現在一見之下改變了看法,想着自己不肯降清,這個姓韓的也不肯降清,説明很有骨氣。他向新來的難友問道:“先生尊姓?”
“無姓。”
“何名?”
“無名。”劉子政嘆口氣説:“人非生於空桑①,既秉父母遺體,豈無姓名乎?”①空桑--相傳伊尹生於空桑。空桑原是地名,但後人誤解為空了的桑樹。此處按照誤解的意思使用。
“國亡家破,留姓名更有何用?”劉子政更加肅然起敬,接着問道:“先生從何處來?”
“自中國來。”劉子政不覺熱淚盈眶,心中猛然痠痛。默然片刻,忍不住突然問道:“太子的事,先生以為真假?”
“終歸一死,何論真假?”劉子政點點頭,不再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