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淮南皓月冷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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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湮左手捂住口的劍傷,右手提着劍,臉蒼白地站在那裏,眼神是空而沒有焦點的,彷彿也沒有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見的人,只是茫然凝視着虛空。

夏語冰也是説不出一句話。彷彿瞬間有霹靂擊中天靈,將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開來。

那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只聽到輕微的沙沙聲,文卷在地上散亂地飄,忽然間一陣風捲來、將間剛批下去處理完的宗卷吹了起來,拂過慕湮眼前。

“劉侍郎公子酒後持刀殺人案”——一眼瞥過,上面那個殷紅如血的“誤殺”兩字赫然在目,宗卷面吹來,慕湮下意識地伸出沾滿血的手抓住,低頭看了看,忽然間嘴角就微微往上彎了起來,彷彿慢慢浮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個蒼白的笑,夏語冰忽然無話可説,只是木然應了一句。

“兩百萬…好有錢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灑落的幾張銀票,微笑,“都是他們送來的麼?”

“是。”那樣的目光下,章台御使無法抵賴,坦率地承認。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顫,抬起眼睛來——那眼睛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銀裏養着的兩汪黑水銀。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問:“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來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聽得那樣的話,年輕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裏的光亮一閃而過:五年來?難道説、這五年來自己身邊的影守,並不是尊淵、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問這樣的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他本沒有勇氣去問她什麼,只是毫不隱瞞地下意識回答着對方的提問,彷彿自己是面對大理寺審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販賣私鹽案開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從那麼久開始,就已經變成這樣了麼?

忽然間,慕湮抬手,將那份顛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劍光縱橫在斗室中,紙張四分五裂地散開。在漫天飛的白紙屑中,單薄如紙人兒的女子陡然揚頭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血來——五年來,她捨棄了一切正常人的歡樂,過着這樣暗無天、夢魘裏沉睡的生活,以為自己是在守護黑夜中唯一不曾熄滅的光——卻不料、就在她的守護之下,書窗下那個人已經悄然的蜕變,再也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夏語冰。

她五年來豁出命保護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貪官!

這麼多年來,通通看錯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個章台御使大人!”慕湮大笑起來,忽然反手拔劍,劍尖直指對方的咽喉,黑瞳裏凝聚了殺氣,血從口那道劍傷上噴湧而出,染紅她的白衣,“原來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在身體裏的力氣消失前,雲荒劍聖的女弟子拔劍而起、指向多年來深心裏的戀人。

那個瞬間,彷彿忘了明早朝就要彈劾曹訓行、忘了多年來跋涉便要看見的最終結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剎居然不想躲閃,只是站在那裏,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點冷冷的劍芒。夏語冰其實是沒有死去的…然而這數年來的朋黨糾葛、明爭暗鬥,當真是千頭萬緒,片刻間、又如何能説清。

何況最隱秘的深心裏,長途跋涉和冰火煎的折磨,已經讓他疲憊到不想再説任何辮詞。他怎麼敢説自己無罪…那些冤獄、那些賄賂,難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來,深恩負盡、滿手骯髒。夫復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個剎那,忽然間有人直衝進書房來,撲向慕湮握劍的手。

慕湮一驚,下意識避開。然而沒有想到自己重傷之下、行動已經不如平那樣靈活,這一避居然沒有完全避開。來人沒有抓住她的手,踉蹌着跪倒,卻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終於奔到了書房,不顧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對丈夫大喊:“語冰,快走!快走!”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華貴的子、就這樣蓬頭散發地闖進來,不管不顧,徑直撲向閃着冷光的利劍。

慕湮彷彿也愣住了,看着這個不顧生死衝進來青璃,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這就是五年前記憶裏那個優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貴族少女——那個看似文雅羞澀、眼神深處卻是閃着不達目的不罷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語冰!語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鬆手回頭,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彷彿遊離的魂魄這才返回了一些,夏語冰口喃喃。

慕湮蒼白了臉,忽然間回劍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傷口往後退了一步、用劍指着來人。然而看到多年前從自己身邊奪走語冰的女子,她的手卻不自地發起抖來,這一劍無論如何刺不下去——多年來,心裏一直是看不起這個藩王侄女的,認為她不過是憑着身份地位奪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現在青璃的樣子,她忽然間就有些微的釋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斷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識地捂住小腹,抬頭之間、才看清了刺客的臉——那個瞬間、御使夫人美麗的臉上,陡然便是蒼白。

“慕姑娘!是你!”她驚呼起來,認出了五年前的情敵,彷彿明白了什麼,她掙扎着爬起來,“你、你不要殺語冰,不要殺語冰!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對!”

“那時候我不該讓叔父幫忙、用詭計讓語冰身陷牢獄,他…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個被辜負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劍出現在丈夫的書房裏,御使夫人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攔住慕湮,語無倫次地承認:“他、他那麼多年來,一直都心心念念記着你,他沒有負心,是我耍詭計——求你不要殺他!”

“夫人!”那樣的話彷彿驚雷,同時擊中房內的兩個人,夏語冰晃了一下,口驚呼。

慕湮聽得愣了。多年前本來已經結痂的傷疤、原來並不曾真正癒合,隨着真像的猛然揭,鮮血洶湧而出。她踉蹌了一下,彷彿有刀子在心裏絞,嘴巴張了張,想説出什麼話來、最終一開口,卻只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殺語冰…”青璃捂住小腹,從地上掙扎着起來,卻執意攔在兩人之間,哀求,“他、他就要當父親了…求你不要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再一道驚雷劈下,讓房中兩個人都驚得呆了。

趁着這個機會、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執劍的手。慕湮一手捂、一手執劍,踉蹌後退,重重靠到了牆上,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湧出,帶走她身體裏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經一片喧囂,府裏的下人穿過了庭院,將書房圍得水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夠了…夠了!”彷彿腦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間如此劇烈的變故,慕湮抬起手捂住頭,大喊。愛與恨、情與義,宛如刀子在心裏絞動,讓她無法思考,終於彷彿崩潰般地嘶聲大喊,“不要再説了!不要再説了!都給我閉嘴!”就在那個剎那,看到刺客亂了心神,青璃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執劍的手,扭頭大喊:“來人!快來人!抓刺客!”房外已經圍得水不通的家丁和僕役轟然湧入,將重傷的刺客重重圍住。

慕湮咳嗽着,咳出侵入氣管中的血,想拔劍突圍,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遲疑着,不敢真正發力、去硬生生震開這個毫無武功懷有身孕的女子。

“夠了,的確已經夠了…都給我住手!”在新一波的爭鬥起來之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章台御使終於彷彿恢復了平冷定的神智,撥開眾人走了過去,似乎絲毫不畏懼被刺殺的可能,他徑直走過去,將子從刺客身邊一把拉回到了身後。

“我沒事,大家不必驚慌。”看着眾人,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綁起來的趙老倌,“把他放了,沒有他什麼事。”

“語冰!”好容易擺了危機,聽得丈夫這樣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彷彿被燙了一下,夏語冰下意識地甩開了子的手。青璃臉唰地蒼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會引起丈夫的嫌惡,眼裏出了哀憐的情緒,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牆站立的慕湮,低下頭去,對她附耳輕輕説了一句什麼。

慕湮抬頭看他,眼神冷淡,捂住傷口咳着血,忽然間對着夏語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嶺上經冬不化的皚皚初雪,清亮刺眼,卻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驀然滑落清澈的淚水,卻轉瞬不見。

“好。”終於,女刺客低着頭,吐出一個字的回答,眼裏帶着殺氣。

沒有看周圍下人們詫異的眼神,章台御使親手拉開了窗子,送那個女刺客跳入夜幕,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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