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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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氣味…那種駝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裏吐出幾個字,肩膀不受控制地顫抖,“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忘不了在地窖裏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地乞求暴民們施捨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殘酒。一羣拖着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着
食滲入沙土的
和酒,甚至將沙子放在嘴裏咀嚼。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着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彷彿在口再度翻湧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着領口
息,“這羣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着弟子,抓着他的手安,“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嘆了口氣,卻又極力開解,“煥兒,他在那場動亂裏也死了很多親人。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忽然出一絲冷笑,“是的,而我卻沒有!”他的父親,死於十五年前那場牧民暴動。慕湮霍然一驚,不知説什麼好。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
間:“你還有師父啊…如果羅諾族長找回瞭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父,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雲煥卻是沉默,眼裏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定會不擇手段地暗算對方——然而師父卻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師父的話你不聽了麼?”慕湮輕輕嘆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帝國少將終於吐出了一口氣,“師父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父説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仇,那麼弟子便不找了。”空桑女劍聖吐了口氣,眉間有如釋重負的神,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第二句追問讓雲煥心中陡然一窒,攬襟憤然而起:“師父不信我麼?”
“煥兒!”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慕湮口。
“好,我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台旁,眼睛卻一直看着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誓言一字一字地吐出,如冷而鈍的刀鋒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地橫在火上,任烈焰無情地着手掌,將誓言烙入肌膚。
石墓裏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的天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慕湮用白布細細包裹着弟子的手,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着師父細心包紮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説。
“以後不許再這樣亂來了!”慕湮俯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眼裏有痛惜的光,方才弟子的反應實在是嚇壞了她,“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麼用劍?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麼做事這樣不管不顧?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聲道,“只是受不得師父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摩撫雲煥的臉,然而凝視着弟子英的眉眼,眼
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父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風沙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温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黎明。濛濛黃沙中,隱約可見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裏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剛喝完酒的牧民們一眼瞥見,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帝國的嚴苛律例,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在別處集結,否則將受到嚴懲。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着琴四顧——十二絃琴猶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裏?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着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扎,央桑一鞭子捲住摩珂的
,不由分説就把柔弱的姐姐橫抱上馬,揮鞭狂奔離去。只短短片刻,曠野裏上千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着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發出“啪”的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呢——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着人羣末尾的一騎,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
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裏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着副將的頭盔,“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台大戲——我怎麼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生着一張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着一揮手,身後士兵呼啦啦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見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怔了怔,看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麼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來這裏是做什麼——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拜什麼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囉囉唆唆。”南昭大手一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麼?”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得老大,“雲少將?雲煥!是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麼?巫真的弟弟,徵天軍團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囉唆…”南昭大步向古墓走去,“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是雲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接。
當講武堂裏,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云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的光,剛從屬國以平民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講武堂裏頗受排擠,而他
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鬱鬱寡歡。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的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獲得“巫真”稱號,躋身帝都顯貴。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赫然成為徵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