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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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桥。为什么不叫金桥？”

“金子太贵重了，我叫不起。”

“噢呵，你很有自知之明么！”泽东转身，终于望住我:“你是哪里人呢？”

“河北省安平县。”

“父母干什么呢？”

“我父亲种地拉脚；农闲倒腾点粮食买卖。母亲持家务，农忙时节也下地。”

“我们的家庭很相像么。你喜父亲还是喜母亲？”

“喜母亲。我父亲脑子好，多少帐也算不糊涂。可是脾气大，喝酒，吃饭他单独吃，他吃饼子我们啃窝头，稍不如意就打人。我母亲心善，对人好，我喜母亲。”

“越说越一致了么。你母亲一定信佛。”

“主席怎么知道？”

“你说她心善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国瞪口呆。听惯了政治课，我没想到泽东会说出这样的话。同时；我又到与泽东突然近了，紧张和拘束消失许多。我小声问:“您母亲也信佛吗？”

“我喜母亲。她也信佛，心地善良。小时候我还跟她一起去庙里烧过香呢。后来我不信了。你磕多少头人民还是受苦。”

“磕头不如造反。”

“好。讲得好！泽东点点头。继续散步。片刻。脚步一停。重新望住我:“怎么样，愿意到我这里工作吗？”那一刻。我的心脏一定停跳了，竟怔怔地没出一声。接着低下头。怎么回答？种种迹象台诉我，泽东一定知道我不想干的情况了。唉，与其说假话落个虚假。不如闭上限睛说真话…

“不愿意。”我小声喃喃。

随之而来的一阵沉默，真难熬啊！我一生再不曾遇过比这更难堪的场面，身体血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变成了没有思维的木头…

一声轻咳震动了我的心，恢复了我身上的血循环。泽东打破沉默，话讲得有些吃力:“嗯，你能讲真话，这很好。我喜你讲真话。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在这里工作？

““我干大久了。从38年参军、我一直当特务员，当勤务员。我想到部队去。”

“嗯，三八式，当卫士，进步是慢了些。就这一个原因吗？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比如说，在恩来那里当卫士就愿意，来我这里…”

“没有，决没有那个意思！我叫了起来。并且急出了汗。

“我一直想到部队去，我在周恩来那里已经干过一段，他了解我的情况，形势缓和后提出走的要求也容易。如果到主席这里来，怎么好刚来就提出走？”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放你走？”

“主席…恋旧。”

“什么？恋旧！你听谁说我恋旧？”

“反正我知道。骑过的老马，有好马也不换。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笔砚茶缸。一用就习惯就有情，再有了多好的也不换。就比如你千里这柳木，那算什么？不过是孙振国扛行李包袱的木子。离了延安他送给主席用，主席一用就再不肯换，掉到山下，宁愿等人捡回来也不肯换新的。一本子还这样，我可是个大活人呢，主席用惯了还肯放吗？”

“哈哈哈，”泽东笑了“小鬼，什么时候把我研究了一番？嗯。可是我喜你呢，想要你来呢。怎么办？总得有一个人妥协。”

“那就只好我妥协了。”

“不能大委屈你，我们双方都作一些妥协。泽东认真地望着我说:“大道理不讲不行。你到我这里来，我们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你为我服务也是间接为人民服务。可是，光讲大道理也不行。三八式，当我的卫士，地位够高，职务太低。我给你安个长，作我卫士组的组长。”泽东略一沉。作个手势:“半年，你帮我半年忙，算是借用，你看行不行？”

“行。”我用力点头。

“好吧，你会找叶子龙谈谈，他对我更有了解。”泽东将手轻轻一拂，我便退下。他独自回了窑。

后来据传。泽东在与我谈话前，已经听说了我不愿千的消息。他当时怔了怔，忽然把手朝外一指，大声说:“你们不要研究别人了，我就要他！”我嘴里说不愿干，心里也这么想，然而一旦干起来，还是全力以赴。对工作热情负责，是我参加革命后养成的习惯。不懂偷懒，也不去偷懒。我干将务员、勤务员。卫士，有十多年经验，善于察颜观，善于理解领导意图。来到泽东身边，对他的习很快便悉了。要茶、要饭。要书。要笔，甚至是见不见客，他只需递个眼我就知道该怎么办。有时他刚想到我就替他办了，连眼都不用递。这种默契配合使泽东大力欣赏，几次抚着我手背说::“我们很合得来。你是善于发现规律的人。”于是，我的预言被证实:泽东同我有了情，舍不得放我走了。

1948年2月，中央前委机关住在杨家沟。一天，我给他送茶；他正在窑里踱步，像是思考什么重大事件。我不便惊动他，将茶水轻轻放在桌上，悄然退出。

可是，身后传来泽东的召唤:“银桥，你不要走。我要跟你谈谈呢。”我转回身:“主席有什么事？”

“今天是19号。”泽东搬着指头:“8月到9月，9月到10月。…今天是2月19号。半年，整好半年…”他望住我，迟疑一下，小声试探:“你，还想走吗？”我垂下头。心里很矛盾。最后还是选择了讲实话:“想走。”泽东显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我有些不安地:“如果主席…”泽东作出一个断然的手势，是忍痛割的意思吧。说:“不，咱们有约在先。我不食言，你可以走了。”我没有走。说:“主席已经同意我走。那么，前边订的约算是结束了。如果需要。我们还可以定约。”泽东笑了，说:“好，那好。我们重新定约。半年。你再帮我半年，看我打败胡宗南。”不久，彭德怀便向泽东报捷:宜川战役，歼灭胡宗南五个旅，击毙敌29军军长刘勘。

到1948年8月，泽东在西柏坡对我说:“银桥，又到子了。”我想再借用你半年，看我彻底打败蒋介石。”我说:“主席，不用再借了，我不想走了。我愿意随你一辈子。”我说的是心里话。三次借用，追随泽东左右，目睹他以超人的智慧、毅洁引回力量扭转乾坤，那是何等撼人心魄的夜夜啊？泽东的魅力和人格深深引了我，动了我，我心甘情愿去服侍他一辈子。

1953年。我担任了泽东的副卫士长。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银桥，当官了，不值班了，可是老不见面也不好吧？我们再定个协议，你一礼拜值两个班，让我经常可以见到你。”我说:“行，就这么定了。”1956年，我担任了泽东的卫士长。仍然坚持一礼拜值两个班，侍候老人家的衣食住行。

1962年，我要离开泽东去天津工作了。那天，他照习惯躺在上办公。栏上搭条毯，毯下垫了枕头，就那么靠着批阅文件。我悄悄来到门外，想等他办完公再进去。可是；屋里响起他的召唤:“银桥，你进来。”泽东怎么知道我来了？我想，他一定是用心灵觉到的。或者是如你们现在习惯说的那个第六官吧。

我站在泽东前，他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轻抚。就这么无言地守着，谁也不说话。

我先哭了。我一哭，泽东立刻也落泪了。我泣着说:“当初我不愿来，你借我来，现在我不愿走，你又撵我走。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泽东着泪叹息:“我也舍不得你走啊。我和我的孩子，一年见不上几次面。只有我们是朝夕相处，你们比我的孩子还可亲。可是，我得为你的前途着想，我不能误你的前途。卫士长。地位够高、可也只是团级干部，职务低了。”

“我不嫌低，我不要离开你。”我哭出了声。

泽东用手一拉。把我一下子揽入怀中，抱紧我放声大哭:“银桥。我死以后，你每年到我坟前来…看看。”他不停地用于拍打我的后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怕他哭伤身体，先住自己哭，再会劝他。一句话没劝完，我自己早又哭出了声。

几天后。我终于洒相离开了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