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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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你帮我吧。”蛇寡妇在男人面前永远是一副天真表情“我听都听不明白天灶的父亲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其实他也用不着看,因为不管她脸上是赞同还是反对,她的心里肯定是一万个不乐意。但当大家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需要她做出决断时,她还是故作大度地说:“那你就去吧。”蛇寡妇说了声“谢了”然后就抄起袖子,走在头里。天灶的父亲只能紧随其后,他关上家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得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和她随之吐出的一口痰,那道白眼和痰组成了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使天灶的父亲在迈出门槛后战战兢兢的,他在寒风中行走的时候一再提醒自己要快去快回,绝不能喝蛇寡妇的茶,也不能她的烟,他要在间指畔纯洁地葆有他离开家门时的气息。

“天云真够讨厌的。”蛇寡妇一走,母亲就开始心烦意了,她拿着面盆去发面,却忘了放酵母“都是她把蛇寡妇招来的。”

“谁叫你让爸爸去的。”天灶故意刺母亲“没准她会炒俩菜和爸爸喝一盅!”

“他敢!”母亲厉声说“那样他回来我就不帮他背了!”

“他自己也能,他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年年帮他背。”天灶“咦”了一声,母亲的脸便刷地红了,她抢白了天灶一句:“好好烧你的水吧,大人的事不要多嘴。”天灶便不多嘴了,但灶坑里的炉火是多嘴的,它们用金黄的小舌头贪馋地着乌黑的锅底,把锅里的水吵得(口兹)(口兹)直叫。炉火的映照和水蒸气的熏炙使天灶有种昏昏睡的觉。他不由蹲在锅灶前打起了盹。然而没有多一会儿,天云便用一只手把他搡醒了。天灶睁眼一看,天云已经洗完了澡,她脸蛋通红,头发漉漉地披散着,穿上了新的线衣线,一股香气从她身上横溢而出,她叫道:“我洗完了!”天灶了一下眼睛,恹恹无力地说:“洗完了就完了呗,神气什么。”

“你就着我的水洗吧。”天云说。

“我才不呢。”天灶说“你跟条大臭鱼一样,你用过的水有味儿!”天灶的母亲刚好把发好的面团放到热炕上转身出来,天云就带着哭腔对母亲说“妈妈呀,你看天灶呀,他说我是条大臭鱼!”

“他再敢说我就他的嘴!”母亲说着,示威地做了个挑针的动作。

天灶知道父母在他与天云斗嘴时,永远会偏袒天云,他已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气恼,而是提着两盏灯笼进“浴室”除灰,这时他听见天云在灶房惊喜地叫道:“水缸盖上的头绫子是给我的吧?真漂亮呀!”那对灯笼是硬塑的,由于用了好些年,塑料有些老化萎缩,使它们看上去并不圆圆。而且它的红颜显旧,中圈被光密集照的地方已经泛白,看不出任何喜气了。所以点灯笼时要在里面安上两个红灯泡,否则它们可能泛出的是与除夕气氛相俘的青白的光。天灶一边刷灯笼一边想着有关过年的繁文缛节,便不免有些气恼,他不由大声对自己说:“过年有个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洋溢在屋里的浊的气息,于是他恼上加恼,又大声对自己说:“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天灶刷完了灯笼,然后把脏水一桶桶地提到外面倒掉。冰湖那儿已经没有肖大伟的影子了,不知他的“冰嘎”是否找到了。夜已深,星星因黑暗的加剧而显得气息奄奄,微弱的光芒宛如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细若游丝的气息。天灶望了一眼天,便不想再看了。因为他觉得这些星星被强大的黑暗给欺负得噤若寒蝉,一派凄凉,无边的寒冷也催促他尽快走回户内。

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脸上的神就有些焦虑。该轮到她洗澡了,天灶为她冲洗干净了澡盆,然后将热水倾倒进去。母亲木讷地看着澡盆上的微微旋起的热气,好像在无奈地等待一条美人鱼突然从中跳出来。

天灶提醒她:“妈妈,水都好了!”母亲“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要不你去蛇寡妇家看看?”天灶故作糊涂地说:“我不去,爸爸是个大人又丢不了,再说我还得烧水呢,要去你去。”

“我才不去呢。”母亲说“蛇寡妇没什么了不起。”说完,她仿佛陡然恢复了自信。提高声调说:“当初我跟你爸爸好的时候,有个老师追我,我都没答应,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你爸爸了,他不就是个泥瓦匠嘛。”

“谁让你不跟那个老师呢?”天灶将母亲“那样的话我在家里上学就行了。”

“要是我跟了那老师,就不会有你了!”母亲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我得洗澡了,一会儿水该凉了。”天云在自己的小屋里一身清地摆新衣裳,天灶听见她在唱:“小狗狗伸出小舌头,够我手里的小画书。小画书上也有个小狗狗,它趴在太底下睡觉觉。”天云喜自己编儿歌,高兴时那儿歌的内容一派温情,生气时则充火药味。比如有一回她用掸子拂掉了一只花瓶,把它摔碎了,母亲说了她,她不服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就编儿歌:“掸是个大灰狼,花瓶是个小羊羔。我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见了你怎么能放过!”言下之意,花瓶这个小羊羔是该吃的,谁让它自己不会长脚跑掉呢。家人听了都笑,觉得真不该用一只花瓶来让她受委屈。于是就说:“那花瓶也是该打,都旧成那样了,留着也没人看!”天云便破涕为笑了。

天灶又往锅里填了水,他将火炭拨了拨,拨起一片金黄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地飞,然后他放进两块比较的松木杆。这时蹒跚地从屋里出来了,她的头发已经干了,但仍然是垂在肩头,没有盘起来,这使她看上去很难看。体态臃肿,眼袋松松垂着,平它们像两颗青葡萄,而今因为哭过的缘故,眼袋就像一对红的灯笼花,那些老年斑则像陈年落叶一样匍匐在脸上。天灶想告诉,只有又黑又密的头发才适合披着,斑白稀少的头发若是长短不一地被下来,就会给人一种白痴的觉。可他不想再惹伤心了,所以马上垂下头来烧水。

“天灶——”带着悲愤的腔调说“你就那么嫌弃我?我用过的水你把它泼了,我站在你跟前你都不多看一眼?”天灶没有搭腔,也没有抬头。

“你是不想让过这个年了?”的声音越来越悲凉了。

“没有。”天灶说“我只想用清水洗澡,不用别人用过的水。天云的我也没用。”天灶垂头说着。

“天云的水是用来刷灯笼的!”很孩子气地分辩说。

“一会儿妈妈用过的水我也不用。”天灶强调说。

“那你爸爸的呢?”不依不饶地问。

“不用!”天灶斩钉截铁地说。

这才有些和颜悦地说:“天灶啊,人都有老的时候,别看你现在是个孩子,细皮的,早晚有一天会跟一样皮松散,你说是不是?”天灶为了让快些离开,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她,干脆地答道:“是!”

“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水灵着呢。”说“就跟开时最早从地里冒出的羊角葱一样!”

“我相信!”天灶说“我年纪大时肯定还不如呢,我不得弯得头都快着地,脸长着痴?”先是笑了两声,后来大约意识到孙子为自己规划的远景太黯淡了,所以就说:“癞是狗长的,人怎么能长癞呢?就是长癞,也是那些丧良心的人才会长。你知道人总有老的时候就行了,不许胡咒自己。”天灶说:“嗳——!”又絮絮叨叨地询问灯笼刷得干不干净,该炒的黄豆泡上了没有。然后她用手抚了一下水缸盖,嫌那上面的油泥还呆在原处,便责备家里人的好吃懒做,哪有点过年的气氛。随之她又唠叨她青时代的年如何过的,总之是既洁净又富贵。最后说得嘴干了,这才唉声叹气地回屋了。天灶听见在屋子里不断咳嗽着,便知她要睡觉了。她每晚临睡前总要清理一下肺脏,透彻地咳嗽一番,这才会平心静气地睡去。果然,咳嗽声一止息,屋子的灯光随之消失了。

天灶便长长地吁了口气。

母亲历年洗澡都洗得很漫长,起码要一个钟头。说是要泡透了,才能把身上的灰全部掉。然而今年她只洗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她见到天灶急切地问:“你爸还没回来?”

“没。”天灶说。

“去了这么长时间,”母亲忧戚地说“十个澡盆都补好了。”天灶提起脏水桶正打算把母亲用过的水倒掉,母亲说:“你爸还没回来,我今年洗的时间又短,你就着妈妈的水洗吧。”天灶坚决地说:“不!”母亲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天灶,然后说:“那我就着水先洗两件衣裳,这么好的水倒掉可惜了。”母亲就提着两件脏衣服去洗了。天灶听见衣服在洗衣板上被烈地的声音,就像俄极了的猪(火欠)食一样。天灶想,如果父亲不及时赶回家中,这两件衣服非要被洗碎不可。

然而这两件衣服并不红颜薄命,就在洗衣声变得有些凄厉的时候,父亲一身寒气地推门而至了。他神慌张,脸上印黑灰,像是京剧中老生的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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