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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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在朝野一致强烈要求下,慈禧宣称要还政于君了。但,必须在你的大婚之后。皇后是慈禧挑选的,她的亲侄女,比你年长二岁。

你对婚姻并没有温柔的想象,甚至不抱希望。同治当年恃逆慈禧的意旨,表面上看来争取了自主,却只给他的皇后带来悲惨下场。你绝不重蹈覆辙。你真正在意的是大婚以后的"还政"。

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

慈禧果然宣布还政,撤去了那道垂帘,迁居颐和园。虽然军国大事仍需恭请太后圣裁,虽然时时得往颐和园叩安,你仿充朝气,时时准备大显身手。

大约也是在那段时间,你的心灵,与那年轻的女子相遇,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年仅十三岁的珍妃,有一双晶亮坦白的双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面容,不同于中嫔妃的丰圆富泰;尖小的下巴,透着股惹人怜的剔透清丽。

从不回避你的眼光,慧黠的眼眸里总藏着教你喜的主意。有时侯甚至改扮男装,陪你到鹿苑去。

新婚燕尔,如兄如弟。你说。

她的眼睫闪动,把一株莲花似的小手,递进你的掌中。

"我是你的知己,也是情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说。

你从不知道自己会为这样一个小小女子魂牵梦縏,灵魂深处某一种沉睡已久的觉苏醒,并且澎湃昂。朝中大小事,乃至夜梦种种,都想和她说。她专注聆听,为你添香磨墨,你们痴心想过民间夫的生活。

但,你们如此亲密,忘了旁人;旁人却不能忘了你们。皇后耐不住望穿秋水的寂寥,三番两次向太后密告,珍妃的好男装,照相,全成了蛊惑皇帝的罪状。慈禧口中劝解,心中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珍妃的灵巧美丽;况且,你的举措大致也让她顺心。

然而,你的宠使珍妃丧失世故机巧的能力,仍保持一贯的天真率直。那一回,慈禧训斥你不善为君时,珍妃竟然上言,为你辩护,隐约有埋怨慈禧揽权不放的意味。

她的忠诚,换来忤逆之罪,被贬为贵人。接下来许多子,止会面,你已算不清子了,只是一场病按着一场病。

直到慈禧恩准贵人回复妃位,珍妃盈盈拜在榻前请安。你命她抬头,那双眼眸,如昔的倔强,从未因遭挫而软弱。你的腔,被一种混合着疼惜与钦敬的复杂情绪充,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你再不让她离开养心殿,二人同寝同食,较先前更和婉亲。殿中的老官人经常喟叹,说是同治皇帝往昔与皇后也是如此好合。你并不愿与先皇帝比,总认为自己要比他幸运得多;你的妃更不会像先皇后那样,让慈禧欺凌,抱恨夭亡。可是,你所居住的正是同治的寝,谁能预料你的命运?

你微颤地,揽住身畔安歇的女体,她像孩子般的酣睡着,全然信赖地倚靠你。

这份被倚靠的知觉,鼓舞了你心中始终蠢动的希望,并化为一股实现的力量。

光绪二十四年,你召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听他们侃侃而谈,阐析世界大势,认为朽败中国在列强环伺下,只有一线生机,便是变法图强。他们请求立即下旨变法。

否则,一旦亡国,皇帝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你转头望向珍妃,清晰地说:眹,不甘作亡国之君。

在这场维持了一百零三的维新变法中,珍妃是你的同志,她遣太监为你与外传递讯息,回避慈禧的众多耳目。

误信袁世凯,走错一步棋,他的阵前倒戈,使你的护法,成为谋逆与叛

事发前一夜,你与珍妃同衾,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听着雨滴敲打在鸳鸯瓦上的声音,一阵远,一阵近。

听见了吗?你问。

是的。她低声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瀛台失败得彻彻底底。

谭嗣同等六人,被绑赴刑场,从容就义,绝命前仰天长:"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你被单独囚在瀛台,珍妃被贬于建福,你们最亲近的太监女,全部惨遭处死或者杖毙。

你一直寻找存活下去的理由,当,养心殿上分别,珍妃凝睇着你,说:"与子偕老。"是一种约定,相约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去向慈禧请安时,你知道,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已如大厦将颓了。

听见奏请朝廷以义和团对付洋人时,你忍不住出声拦阻。

不能。

你知道,果然如此,则断无生路。而这个谏阻太微弱,八国联军,烧杀掳掠,朝向紫城来了。

原以为要在瀛台幽居一生,却在破城前夕,接慈禧懿旨,一同避难出京。便是在存亡之际,她仍不能放你自由。

看见珍妃小小的、苍白的容颜时,你几乎涕零,谢上苍还能让你们相遇。她当时从景祺阁的北小屋圭来,孱弱憔悴,已不是往昔对镜簪花的丰美鲜妍;也不是湖畔以手绢逗引游鱼的漫俏皮,只是个沉静的妇人。

但,你按捺不住强烈的情,她是你今生唯一的知己与情人。

珍妃清清亮亮的眼眸望向你,你的心中陡地一震。

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始终不曾改变。

众嫔妃跪地谢隆恩时,珍妃也跪下,她不愿离京,并且进言,说皇上应该留在京中理事。

慈禧不作声,极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珍妃。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猛地攫住你。你几乎是扑滚到慈禧脚前,肝胆俱摧地喊:皇阿玛——从没有像此刻的恳切、真诚而哀戚,并且凄厉。

来不及了,一切。

"很好。"慈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若不走,就殉节吧!"不!不要——你嘶声地哀号,觉自己被撕成几片,疯狂地以首撞地,不论这个坐在面前的老妇是神、是魔、是仙、是鬼,她已经毁掉你的一生;现在还来毁灭你的灵魂。而你必须祈求她。

祈求她——祈求她——祈、求、她——太监入内覆旨,已将珍妃投入井中赐死。

"没事了。"慈禧扶住你,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皇上!咱们该上路了。"你的脑中,轰然响起,如同击鼓鸣金,又像万马奔腾,捧抱住头,你蜷缩、翻滚,无助地呻。(注:清档案保存有光绪三十三年载湉自书的"病原",叙述病情,提到"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死生契阔。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时序入冬,你的生命也走到了最末一段。

年过七旬的慈禧仍然健朗,她已不把你视为对手;你也早放弃与她抗争的念头了。甚至于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当你再不能去向她请安问好,她反而驾临瀛台探望你。听说,他们准备让你弟弟的幼子溥仪来继位,方才三岁,比你当初入更小。你张口,彷佛想说什么,慈禧轻声说:"皇上好好休养,不怕的,养着吧。"是的,阖上口,也闭上眼,养着吧。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涵元殿薝上风铃摇动,你突然想起,与珍妃放风筝,让那些纸鸢飞上蓝天,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小刀截断了线,你们依偎在一起,看纸鸢如一双鹰,穿越墙,互相追随,展翅远逸。

系着你的这绳索,也将截断了吧?

自冬天开始的,将在冬天结束。

这充传奇的一生,你为人子,却非人子;你为人君,却不堪为君。历史将会如何评价,此刻已不重要。

你只是如此平和地思念,你是她的情人,被幽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不论她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突然伸起手,像握住一株莲花的姿势,在虚空里划一道弧。

恬静安适地,微笑。

光绪皇帝薨逝于瀛台涵元殿。

那年,你三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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