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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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吃么,你自己呢?”

“我本来胃口小,”’凡殊说着,索放下筷子站起来说“天黑了,我去点上蜡烛。你再多吃点,好吗?”凡殊拉开窗帘,点燃壁灯上的蜡烛。

子安不得不承认,在烛光的辉映下,客厅里洋溢着一种安祥宁静的情调,一种诗意的梦幻般的情调。

腹的话语与翻腾不息的思绪,使辛子安犹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马,这顿饭,又怎么咽得下去!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凡姝也不再勉强他,她没有马上叫小翠来收拾餐桌,两人移到小茶几旁的沙发上。

他们刚刚坐定,客厅那没关严的门里突然钻进了小迸怪。它一见子安坐在凡妹对面,就竖起前爪“呜呜”地叫,那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子安。分明表示,只要子安敢于冒犯它的女主人,它就会不要命地扑过去。

“哦,你这个小调皮,”凡姝一把将它抱起“我把你关在屋里,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小迸怪不理她,仍然盯着子安叫着。

凡姝拍着它的身子,教训它道:“听着,小迸怪,他不是坏人。上次,他只是…”向小迸怪解释子安打她的事实是困难的,凡姝不知怎么往下说。但这却给了子安一个机会。他沉痛地开口说:“小迸怪没有错,我是该死…凡姝,请你原谅我…”

“不。”凡姝摇着头打断子安的话。

就好像被人猛地扔进冰窖里,子安浑身的热血刹时冻成了寒冰。他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是再也不肯原谅我的了。

凡姝把终于安静下来的小迸怪放到地毯上,看看显得委顿和绝望的子安,轻声说:“不是说我不肯原谅你,而是…我决定今晚要告诉你一切…”子安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用一个手指按在自己管边,表示叫他莫作声,且听下去。

“我想,听了我的话以后。你也许就会认为,本不必请我原谅。”这是什么意思?辛子安看着脸忧戚的凡姝,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凡姝沉一会儿,再开口时一语调显得越发悲伤和沉重:“也许你听了我的话,会掉头就走,会懊悔我们以前的往,会收回以前你对我说过的一切,会从此不要见我…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瞒你,”因为困惑和惊异,辛子安的眼睛愈睁愈大,而近在飓尺的凡姝,在他眼中却愈来愈面目不清了。他想阻止几株,他实在不愿被凡姝不幸而言中,但他又忍不住想听,想知道凡姝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

凡姝拢拢披肩的黑发,咬了咬嘴,深深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正视着子安:“还记得吗,我一直不想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把你建到一半的小楼推翻,明明我是喜它的…”

“凡姝,我们早就说定,我不会再问你这件事。”子安说。

他的心一时揪得紧紧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凡姝呵凡姝,我不忍心看你忧伤的神情,也实在无意干追究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不管你的过去,而只要能拥有你的现在和将来。

她摇了摇头:“今天。我要把答案告诉你,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听我说,子安,那是…沈效辕一定要我这么做的,”

“沈效辕?但是,他,为什么?”辛子安奇怪地问。

“他想用这个举动证明我是沈凡姝,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沈凡姝,这才能打消沈天求的怀疑。凡姝应该是喜怒无常、任的、自私的、蛮不讲理的。果然,自从那次以后,天求相信了我的确是六年多前到广东外婆家去的凡姝。而事实是,”凡姝顿了顿,看定了子安的眼睛“我并不是沈凡姝。”辛子安惊愕得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不是沈凡姝?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但是,凡姝却近乎冷酷无情地再一次清晰地说:“你没听错,子安,我确实不是沈凡姝,沈效辕也不是我的父亲。”

“你说过,你和子玄从小没了爹娘。可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沈效辕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舅舅。我的母亲,是他的嫡亲妹妹。沈效辕有一个兄弟,就是天求、天姿的父亲沈效禹。你肯定猜不到,他们还有一个妹妹沈宜玫,那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我妈妈十九岁那年,沈家对外宣布说,她得急病死了。其实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这个名远扬而又知书识理的才女,竟突然跟着一个男子私奔了。沈老太爷气得死去活来,从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最最宠的女儿。沈宜玫也就一辈子再也没踏进过沈家的门。他们在苏州乡下一个僻静的小镇安顿下来,子过得十分艰苦。但他们是那样相,两人至死都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就是他们情的结晶。记得吗,我曾和你说起过我的妈,其实那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父母非常我,从小就教我识字读书,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许他们太宠我了,也许他们希望我有点男子气,他们一任我自由地发展天。等我稍稍长大,他们还告诉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学会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呵,子安,我有过十分愉快的童年,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告诉你,直到现在我做梦每做到小时候的情景。我不会忘记那里碧绿的田畦,长菱藕的湖塘,不会忘记天的燕子,夏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还是个下水摸鱼的好手呢。大约一年多以前.那时,我父亲早已死去,母亲也在几个月前病逝,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从县城的中学毕业,上接替我母亲在镇广的小学里任课以维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辕突然来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亲的遗像前大哭一场。他告诉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母亲从不以她和父亲的私自结合为,在我懂事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离家前,过十八岁生时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里,我看过好多次。沈效辕的模样与照片上并没太大改变。舅舅说,自母亲出走后,他从没放弃过劝我外公回心转意的努力。无奈老太爷太顽固,至死也不改变主意。老太爷死后,他一直在寻我们的下落,可谁知等他找到时,他的亲妹妹已经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样伤心,我也陪着了不少泪。后来,他就提出来,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说,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乡下。沈家对不起我妈,可不能再对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觉得,再回到沈家,简直是对我父母的一种背叛。虽然母亲并没有止过我,约束过我。但我想,既然母亲一辈子都没回去过,既然她已同家庭决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乡下,永远守着我爸爸妈妈的坟庐,我永远不离开他们。舅舅一再劝说,我还是不答应。他竟又悲伤地起泪来。他这时才告诉我,他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岁。凡姝从小身体不好,多年在广东她外婆家养病。不幸得很,在两个月前竟去世了。舅妈身体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没有别的子女。他说,我是他嫡亲甥女,现在都失去亲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他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妈将来老了,便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连个关心、照料他们的人都没有,那该多么凄凉悲惨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语,使我心软了。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纵横的老泪,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识的老人,我也应该有一点同情之心,何况他是我的亲易见呢!再说,舅舅一直想劝外公回心转意,接纳我母亲。为了这,我也该报答他。舅舅见我终于同意了,高兴得马上帮我收拾东西,准备动身。我辞去了小学的差事,第二天我们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结。我问了好几次,他才说,他有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谅解他,能答应他。他吐吐地说:希望我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舅舅说,这完全是为了我舅妈。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让女儿回到身边,谁都不敢告诉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为这会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顶替沈凡姝,就等于是救了舅妈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帮人帮到底吧。我只好答应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骗过舅妈,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儿,要使上海的亲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这事儿就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舅舅说,好在凡姝离开上海时,只是十三、四岁的黄丫头。现在过了六年多,有些变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广东,因为不想让舅妈知道,也就瞒着上海所有的亲戚朋友。而且,据舅舅讲,我的身材和长相,确实跟凡姝很相像。这不奇怪,我们本来是亲表姐妹么。可我总觉得没把握,外表像,脾也像吗?我是我自己,我能装得像吗?舅舅说,要不,我们先不回家,索送我去广东,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时间,悉一下凡姝这些年来生活的环境,再让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说说凡姝的情况,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后再回上海。当时我已经坐在开往上海的船上,要说不同意,再回我们的小镇,那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由舅舅陪着直接去了广东。我在广东住了半年多。说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为了使我适应,那里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来侍候过几妹的女佣华婶,这时成了我的教师。她总唠叨着,要我改掉她所谓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气。比如,我有时用手指拢一拢头发,说话时常问个“是不是”等等。据华婶说,凡姝是没有这些坏病的。可是她的哟叨实在是白费了。我至今改不掉这些习惯后,现在还常常出这点儿小家子气,是不是?凭良心说,不能讲我在广东的子过得不愉快。在那里,我进了大学,念的是我喜的中国文学。我学会了弹钢琴,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还学会了开汽车。可是,每当我独自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阵阵发紧,发虚,有时简直就像身体里有一条毒蛇在绕着我,噬着我,使我万分痛苦。我思念苏州!小镇上的家,我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几。如今环境虽然舒适,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里?我尝到了丢失自己的痛苦。后来,舅舅要我回上海,说已经请你帮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楼…就算我对目前的处境,对舅舅的种种安排,有一千个不意,但是,就为了他决定造这幢楼,我也要一万次地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因为,这使我能够遇见你…呵,子安,我遇到你,这是我人生旅途的转折点。打那以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乐。然而,我也开始尝到更深的痛苦。我多么渴望能以我本来的面目来你,并接受你的。可是,不行,沈效辕和我有约定。我已经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辕的女儿。我只能以这种身分出现在你面前。子安,我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从此,我有了一种犯罪。别人叫我凡姝,我已习惯了。可是,每当你叫的时候,我就到你是被我骗了。又觉得被你叫着,着的那个凡姝;并不是我自己…天!我心里矛盾极了,痛苦极了。我不清楚,我该怎么办,现在也说不清楚。偏偏你们还要把我看作纯洁无暇的天使,你们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诉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后不愿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时时提醒我,要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为怕馅,解雇了所有的旧家人,后来,连那个新雇来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辞退,只因为她说话,怕她无意中漏出去什么。还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着凡姝的名,继续欺骗你。子安,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骂我是说假话的骗子,打我…其实也并没有错,”凡姝娓娓地时停时续地说着。辛子安几次想话,都被她用手势阻止住了。他只好静静地听着,尽量抑制着冲击他心的汹涌

但当凡姝说到这里,她那自惭自责的痛苦表情,终于像一道最猛烈的排,冲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别这么说!你完全是无辜的!你有何罪?你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而已。这更证明,我是个残忍的魔鬼,竟然会动手打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天使…”

“不对,子安…”

“别,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子安急切地问。

“凡林”他是绝不想叫了,可是该叫她什么呢?

凡姝含着眼泪,哑然失笑了。真糊涂,说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我父亲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单名也是这个‘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从心底发出一声情的呼唤:“楚楚!楚楚可怜,楚楚动人,楚楚可,多么妙的名字。”子安一脸虔诚而欣的表情,对着从前的凡姝,现在的楚楚说:一我要谢你的父母,楚楚。他们养育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给了你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听我讲了实情,知道我并不是凡姝,你,原谅我一直在骗你吗?”楚楚几乎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说。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发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边。可还没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静地伏在楚楚脚下的小迸怪突然高跳起来,扑向他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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