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苏远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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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怕。”我看着她笑,心里真正的惶恐浮了上来“我害怕菩萨会跟我说,滚出去。”

“怎么可能,”她非常轻蔑地嘲笑我“你以为菩萨都像你那么没见过世面?不过兔子,你喜那个人什么啊?”这就是我最害怕的问题。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会说。我总不能说,因为他让我不再那么恐惧罪孽。他让我觉得“不无辜”也没那么可怕的。他肯定不是我生命里的天使,可是从一开始,他看见的就是那个血淋淋的我。不洁白,不纯真,笨拙地想用一点杯水车薪的力量去赎罪,但是赎得那么自私,那么怯懦,那么不漂亮。他依然觉得,这样的我,很好。

2010年新年之后,我到永宣去参加了昭昭的葬礼。我问李渊,可不可以多带两个人一起过去。李渊说,当然可以,人多些热闹,是好事。虽然我不明白葬礼为什么还需要热闹,但是,我很高兴能带着这两个人见见昭昭。一个是迦南,另一个是天杨。

我们到了永宣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场单纯的葬礼。永宣城郊前几天发生了一起通事故,一个在高速公路上骑摩托车的二十一岁的男孩当场毙命。男孩的父母联系到了李渊,所以,我们也是这个男孩和昭昭的婚礼的客人。冥婚。

永宣本来就不是大城市,永宣城郊就更是荒凉。簇新的墓园里,只竖起来寥寥几个墓碑。极目望去,几个土丘在远处勉勉强强地起伏着,土丘的那边,几栋突兀的新楼在那里空地立着。竖在空中的,鲜的楼盘广告是这地方唯一的亮。我问南,到底是什么人会去买离墓园这么近的房子呢?难不成是为了扫墓方便?可是迩南想了想,说:“等我老了以后,我觉得每天从自家窗户看看墓园很好,那本来就是自己过段时间会去的地方,提前看了,就不会怕。”天杨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白,突然笑了,故意做出一副倚老卖老的口吻道:“小情侣就是漫呢。”昭昭跟这个她从没见过的男孩子,能不能算是小情侣?

我想昭昭一定在那边火冒三丈了,因为她喜的人,是陈医生呀。我想她可能会赌气把那个陌生的男孩子丢下,一个人跑出去好远。她奔跑的姿势也许会矫健到令那个男孩子自卑。那个世界里,也有空的,专门用来奔跑的场吗?不过,一片尽头处飘着芦苇的空地也是可以的。他们那边的夕,应该是挂在东边的吧?昭昭着它跑过去,然后那个陌生的男孩子开始在后面追他的新娘——骑着他那辆残破的摩托车。

他们的墓上,竖起来的墓碑比别人的宽些。放着他们两个人的照片。我忘记提醒李渊了,最好找一张昭昭穿裙子的照片—不是为了让大家欣赏她的裙子,是因为她穿裙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才更像个女孩子。我仔细端详着那个男生的脸,长相真的很一般,脸有点过于宽了,也没什么英气可言。不过,也许真像永宣人相信的那样,他们两个年龄相当的人,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先后死去——一定是有缘分的。

“这个男孩子真幸运。”在我刚刚想到这里的时候,迦南就在我耳边轻轻说。此时仪式已经开始,冥婚奏的音乐都是怪异的喜庆,墓园管理人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我们这里,因为堆了太多五彩缤纷的东西都会一一变成灰烬。

“看长相可真的一点都配不上昭昭。”他笑道“不过看面相,倒是个老实人。”

“昭昭没那么在意男生的长相。”我白了他一眼“所以她才会喜你哥哥啊。我可不行,我就是喜好看的男孩子,我凭什么要去和长得比我丑的人在一起嘛。”

“谢谢夸奖。”他又开始嘲笑我无意中说了真话。然后在我只好狠瞪着他的时候,飞速地低下头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的嘴在我的边像冰刀一样划过去,再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继续看着那男孩家的人一边投入地哭,一边烧纸糊的房子和车。

“也不知道他们俩在那边能不能过得幸福。”我看着那男生家里阵势惊人的送葬队伍,再看看属于昭昭的这几个零零落落的观众,担心地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天杨听到我的话,转过头来笑地回答我“这两个孩子在那边可以很清静地相处,没有双方家人不停地打扰,坏不到哪里去的。”——她居然在医院之外,都穿着白的羽绒外套。

男生家里的东西都烧完之后,整个墓园都充了烟的气息。有一些荒草跟着烧了起来,本要的火堆周围,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人们不去踩它,它也懒得灭。我觉得我从没见过那么冷漠的火。昭昭这边却比较凄凉,没人给她准备什么嫁妆——哪怕是纸做的。李渊临时去山脚下的店里买了几袋元宝。我们每个人都把一捧元宝丢到火堆里。火堆寂然无声。

男孩子的家人又放了一挂鞭炮。两个象征新郎新娘的小纸人最后被丢进火堆里。像是中世纪的犯人,脑袋渐渐地垂下来。礼成。他们结婚了。从此,在一个无所谓时间的地方,自然会长相厮守到地老天荒。

仪式结束的那夭晚上,其实所有人都被邀请去宴席。不过天杨因为第二天七点就得到病房去,所以我们也就跟她一起买了傍晚的火车票回龙城。一路上我们三个人都没怎么讲话。也的确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陈医生也许算是共同的话题,可我们此刻都不怎么想聊这个。在永宣,冬夜的天空里,能看见星星。永宣火车站很,很陈旧。我觉得在一刹那间就回到了童年的时光里。我们坐在候车大厅——其实也没有多大——那些表皮绽裂,出里面的海绵的椅子上,身边的玻璃门有时候打开,有时候关上,门上那个原本该是墨绿的厚厚的棉帘子笨重地卷起来,寒气就这样来了,又走了。

“天杨姐,”我看着她在寒冷中越发晶莹的脸庞,好奇地间“你有没有男朋友?”她嫣然一笑:“现在没有。其实…告诉你也无所谓,”她像是在叹气“本来差一点就要跟陈医生约会呢。不过…算了,没有缘分吧。”

“对不起。”我紧张地盯着她外套的纽扣。

“道什么歉啊,不关你的事。”她的神情像是被我吓到了。

“你,很喜陈医生,对不对?”我问完这句话的时候,迦南突然站起来,他说:“我去买包烟。”破旧的椅子一排排阻挡着他的腿,就像是盾牌。

“我不知道算不算很喜,我觉得不算。”她仔细想了想,像是微笑给自己看“可是认识那么多年,我觉得我足够相信他。他那个人,应该也不像是能热烈地什么女人的吧,可是,如果彼此之间已经有了那种信任,他一定会珍惜。所以我想,约会一下试试看,也许不错。可是现在,他高位截瘫,不能讲话,周围的人都跟我说,幸亏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没跟他在一起——也许这是实话,可是这些人真是可恨,你说对不对?”

“那你说,”我望着候车大厅另一端“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的人在一起?”

“这个——”她睫垂下来“这个问题,你间我,可就问错人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屏住呼,我想她一定会比我先受不了这种寂静,为了打破它,也许会讲点她自己的事情。

“我二十五岁那年,差一点就嫁给了我的青梅竹马。”她只讲了这一句,就停顿了。

“后来呢?”——我觉得现在明显不是靠着矜持表现自己尊重别人隐私的时候。

“后来,就在婚礼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我真正的那个人就出现了,”她就连咬嘴的时候,都是微笑着的“那个时候,我也在问自己一样的间题,人是不是一定要跟自己的人在一起。不过后来,那两个男人,我谁都没有选。我的青梅竹马到现在都没再跟我有任何联络——反正,是我自己搞砸的。我想,同样的问题,你问一百个女人,保证有九十九个会跟你说,一定要跟自己的人在一起的人生,太任了,你最终还是会留在那个应该在一起的人身边。也许吧,但是我偏偏就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那一个。所以,未必能帮上你的忙呢。”

“你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我出神地间。

“在很远的地方。”

“他死啦?”我口而出,惊讶地瞪着眼睛,突然又觉得这话未免太过坦率,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上,表示是嘴巴犯的错,跟我没关系。

她无奈地看着我:“托你的福,他活着,只不过是在国外而已。”车站里的广播告诉我们应该检票上车了。我跟天杨说:“等我,我去找迦南。”也顾不得她在我身后喊我,说他一定会自己回来和我们汇合的。我隐隐地觉得,他未必会回来。逆着人,破败的椅子们沉默地又一次变成盾牌,拍打着我的腿。我不该让他去买烟,我不该相信他说去买烟是真的——那种说不出从哪里来的恐惧让我好像置身于类似真空的梦境里。我却又不敢大声地叫他。我觉得丢脸。如果真的是去买烟,那就应该在侯车厅的另一端,那边有个小超市。——可是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不在那里,他果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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