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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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是,你们又是如何进行分配的呢?”
“我们目前所采取的是按劳计酬,民主评分制度,”小徐道“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在收工前都会进行一次民主评议,由每位社员来陈述自己一天的工作,并申请自己应得的工分,最后再由记工员登记在册。每一位公社社员都有资格对他进行质询,并有权检查他的劳动成果。你懂我意思吗?社员本人也可以做出相应的答辩。所以,虚报成绩多领工分的事情在花家舍还从未发生过。”
“你们会派监督员吗?”
“每一个社员都是监督员。当然,要做到公平和诚实,公社社员应该有很高的道德和集体荣誉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你可以去向‘道德自律委员会’咨询。”
“假如…”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四点钟还得去会议室接待一个从古巴来的友好访问团,”小徐站起来,看了看表,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您是上级派来的巡视员,花家舍的具体情况不应由我在这里啰里啰唆向您和盘托出。你懂我意思吗?您应当自己去调查研究,自己去看,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临走前,谭功达无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与花家舍公社的郭从年书记见一面,因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当面给他。
小徐的神显得有点异样,他颇为惊骇地看着对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谭功达:他所提出来的是一个十分无礼而非份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说“郭书记有很严重的病,常年闭门不出。他很少到公社来办公。如果你有什么信件要转给他,我可以替你效劳。”谭功达从委办公室出来,顺着山势,由风雨长廊拾级而下,返回湖心小岛。天空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长廊两侧的树木和菉竹丛中,打在池塘的睡莲上,飒飒声连成了一片。谭功达置身于风雨长廊之中,享受着长廊的保护,他长长地
了一口气,心里
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举目四望,周遭看不到一个人。长廊的屋顶之下布
了密密麻麻的箭牌。有的箭牌上写明了各家各户的编号:大小不一,颜
各异;有的则指向两侧分列的公社机构。他随便看了一下,就有公共食堂、剧场、保育院、剿丝五厂、医务所、小学、中学、人民调解委员会、邮电所、供销总社、剿丝三厂、种子站、农机站、敬老院、农民夜校、101、移风易俗办公室…
谭功达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竟然看到了两所剿丝厂的指示牌,他联想到花家舍随处可见的桑园,不难推测出蚕丝业在花家舍经济布局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而101这个数字,并未写明任何机构,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秘。按照谭功达多年的工作经验,这似乎是一个需要保密的单位。
长廊的拱顶上画有俗的油画和水彩画。尽管每隔一段都会出现一幅
泽东的草书书法,但谭功达很快发现,这些画并不是普通的装饰画,而是有着十分明显的科普功能。比如说,在题有“喜看稻菽千重
,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油画中,画的竟然是沼气池的生产工艺图。这毫无疑问地表明,在花家舍,沼气的使用已经十分普遍。而在紧接着出现的一幅画作中,则同时描绘了电的功能和危险,并形象地指明,一个人在不慎触电之后,所应采取的急救程序。当然这些画作经过了大胆的艺术
象,如果不仔细欣赏,很难看出它隐含的意义。
谭功达看见檐廊下还有一条扁长的木盒,透过蚂蚁蛀蚀的外壳,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绿和黄
的电线。这个发现也帮助谭功达解开了一个疑团:到了晚上,花家舍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而全村却看不到一个电线杆。
雨下得正急。谭功达沿着台阶走到风雨长廊的尽头,望着烟雨蒙的湖面。湖心小岛和向
旅馆被水烟遮住了。他正想在长廊里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雨停,在不经意中忽然看见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大石臼——那本是农民用来舂米用的,石臼里搁着两顶斗篷,三把雨伞。尽管
雨凄风,光线暗淡,可谭功达还是看见了石臼外壁上用红漆写成的字迹:便民雨具,用后归还。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们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岛与长廊之间没有遮蔽,事先在这里备下了雨具!这么一个很小的枝节,花家舍的人都考虑地如此周全,谭功达不对这个陌生之地肃然起敬。他随手从石臼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开它。伞骨伞柄都是新的,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听着伞面上叮叮咚咚的雨声,谭功达沿着栈桥往向
旅馆走去,心中仍然赞叹不已: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竟然把那个地方
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
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
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
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
“小韶下午来过了。”八斤佝偻着背,笑着对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点半,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后来眼看着天要下雨,这才走的。”谭功达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正要吃,又听见八斤嘴里衔着烟袋杆,嘟嘟囔囔地道:“她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噢,对了,假如你要给家里或随便什么人写信的话,只要把信封粘好,放在门外燕子窝旁边的木头信箱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贴邮票,邮局每天都会派人来取的。”随后,八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一口痰吐在厨房的地上,用脚擦去。一想到八斤总是光着脚,谭功达不由地一阵恶心。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股猪粪味。
谭功达吃着饭,把那封信一把抓过来,扇了扇鼻前的热风,仍旧放在桌子上。他实在太饿了,并不急于拆看。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顿时就吓得面无人。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他觉得自己的呼
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觑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儿专心地摆那只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书。由于雷雨的关系,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里面传出一片“滋滋啦啦”的蜂鸣声,几乎把播音员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但谭功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撞击声。
原来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这么说,隔了八个多月,她竟然没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谭功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姚佩佩正在瓢泼大雨中狂奔。她像一只兔子似的跳跃着,更像一个跨栏运动员,借着黑夜的掩护,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队员手里牵着警犬,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窗外的闪电似乎照亮了她那惊恐是污垢的脸。佩佩。佩佩。
当时,谭功达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将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可经验和理智提醒他,绝对不能这么做。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信件远远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无关紧要的来信。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无法克制双手的战栗。牙
在碗边不时磕碰着,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嘴里的米粒
得到处都是。他
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滚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头脑里驱除的无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颓唐和挣扎:他是多么地想她!
驼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把手里的书放下,宽厚的嘴再一次咧开。他笑着问道:“谭同志,你是被米饭噎着了?你应当吃得慢一点,噎不下不要硬噎,喝口水就会好的。”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朝他递过来,谭功达猛灌了几口凉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着饭,他的心里渐渐地到了一种深稳的喜悦。甚至当他吃完了饭,也没有急于上楼,而是坐在厨房里与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么书?”谭功达忽然问道。
“《天方夜谭》。”
“什么?”
“阿拉伯的民间故事,”八斤解释道“谭同志,你平常喜看书吗?”就这样,他们在厨房里静静地说着闲话,那杆烟袋锅在两个人的手里递来递去。他并不急于回房去看信,就像是一个很久没有
过烟的烟鬼,开始
第一口烟的时候,却故意迟迟不去点火。最后,连八斤都开始呵欠连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见谭功达高挽着
腿,双脚踩在脚盆的边沿,似乎谈兴正浓,只得对他笑了笑:“谭同志,你的脚晾干了没有?早点回屋去歇歇吧。”3起风了。到了晚上,到处都是坟堆,四周空无一人。我现在是在靠近安徽边界的一个林场里给你写信。卞忠礼回家照顾老婆生孩子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来。这儿全是松树。卞忠礼说我可以一直在这个农场住下去,可他留下的干粮却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还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我不敢肯定这封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给你写封信。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我已经觉得厌倦了,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会给他们捉住。自从去年的中秋之夜逃离梅城至今,已经过了七个多月。在这七个多月中,我只洗过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见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会认不出来。可就是这样,卞忠礼昨晚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两个人僵持到后半夜,他就放弃了。
主席说,希望往往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他若是再坚持一下,我多半会屈服的。
我随身带来的钱早已用完了,怎么办?我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押上刑场,押上公判台,而你却站在台下微笑。你为什么要笑?然后,囚车就把我带到一个废弃的打靶场上,是打靶场。因为我记得四周的红墙边矗立着一排环靶,地上的草已经枯了。一个身背钢
的行刑队员像鬼一样,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腿弯里揣了一脚,我当时就就跪了下来。四周静极了,我听见他从皮套里掏手
,掏了几次都没有掏出来。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逃过一死?冷冷的
管已经顶在我脑袋上了,我回过头来对他说,请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问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报告,我要撒
!那个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待会儿
声一响,你自然就会小便失
的。他刚说完,
就响了。真的,我像一只牲口似的,大小便失
。又过来几个人提起我的两只脚,倒拖着走。我能
觉到那是秋天,因为草已经枯了。他们把我拖到囚车边,把我整个抬离地面,然后“嘭”的一声扔到车上。直到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我仰面躺在车上,双脚还在
搐。那样子虽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现场。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这么难看地死了,可你却并不在现场。随后我就真的死了。
我真的怕死,把这个死想上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还是没有用,我还是怕死。我在电影中看到女共产员被反动派抓了去,历经种种酷刑的折磨,还坚持高呼革命口号,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若是换作了我,哪怕只要朝装
辣椒水的罐子或是老虎凳什么的看上一眼,恐怕也会吓得当场招供。像我这样一个人,意志薄弱,百无一用,
本就不该出生,
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那一片女人最珍贵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
辱。
不过我现在不恨任何人。不恨钱大钧。不恨白庭禹。不恨金玉。不恨汤碧云。甚至,也不恨白小娴。有一次,我看见你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着一张白小娴的照片。趁着中午没人的时候,我就把它拿了出来,暗暗地用曲别针在她左眼扎了一个窟窿。我这个人够坏的吧?要说恨的话,真正恨的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