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县长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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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她一提起面条,老头忽然来了气,捉过桌上的一块抹布,擦了擦眼屎,冲着姚佩佩怒道:“面条?呸!面条,姑娘,你是哪路神仙光降,这时候还想吃面条?你去外面看看,树上的树皮恨不得都叫人拨下来吃光了,你倒还要吃面条?这都是合作化闹的,还他娘的要修水库!麦子长在地里,还没穗呢!”

“那你说,”姚佩佩被他抢白了几句,也有点急了“那你们这儿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老人说着就咳嗽起来,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口浓痰来,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姚佩佩的脚边,害得姚秘书跳起脚来躲闪。

“那你们平常都吃些什么?”司机小王这会儿也来了,他扶着门框问道。

!”老头拍了拍自己的裆,吼道。

一句话把白庭禹和小王都逗得笑了起来。姚佩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装听不见,转过身去,看墙上的那幅年画去了。

“老郭,”谭功达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你也觉得这水库不该修么?”听到有人叫他老郭,这老头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朝谭功达看了一眼,脸立即就发了灰,怔了半晌,脸堆下笑来,大嘴一咧,连声道:“该修,该修,谁他娘的说不该修?这大坝一修,家家户户通了电灯,那该多好!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电灯。大坝好!谭县长好!我怎么就没认出你来呢?合作化好!谭县长,原来是你们!你们几位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老头说完,就挪板凳、擦桌子,招呼这几个人坐下,一掀门帘,立即消失不见了。

时候不大,老郭从蓝布帘子后面倒退着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一碟红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们四个人,可我只有三个馒头。”老郭嘿嘿地笑着“不瞒你们说,这馒头还是上个月我做七十大寿时剩下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们将就着分了吧。”谭功达拉过老郭一块坐下,边吃边聊。他问了问水库上的事,又问他一个人照看烈士陵园是不是忙得过来。老郭眨巴着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做了回答。两人正说着,只见姚佩佩指着那碟小菜道:“老伯,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老郭笑道:“姑娘,你这是笑话我穷呀!这哪是什么菜,这是我腌的柳芽。”说完仍是嘿嘿地笑。

过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在谭功达的手背上拍了拍,郑重其事地问道:“谭县长,主席他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一句话,问得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姚秘书紧抿着双,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偏偏司机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话道:“怎么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园子里打太极拳,吃饭香,睡觉甜,好着呢!”他这一说,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将嘴里的柳芽桌都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谭功达都跟着笑了起来。佩佩很少看见他笑。

吃完了饭,白庭禹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递给老人:“这就算是饭钱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头嘴里嚷嚷着,死活不要,可一只手就是捏着那钱不放,最后趁人不备赶紧到了子口袋里。

一行人告辞而去。谭功达因听见门口那瞎子的戏文中唱到了母亲的名字,出门时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侧耳细听,心中颇有不悦。

母亲秀米的生平事迹,在普济一带无人不知。省县的各级剧团早已将它改编成了三四个剧种,走村串巷,四处巡演,去年还被编入了小学课本。可这些事迹怎么到了卖艺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觉就变了味,令人有麦秀黍离之。那瞎子所唱,文辞考究,曲调悲切婉转,想必另有所本,却不能不涉虚妄。谭功达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却又不便发作。那四五岁的女孩,骨瘦如柴,头发蓬,和着曲调的节拍,用一支筷子敲着破铁罐,那一绺清鼻涕,进去又出来。瞎子旁若无人地拉着胡琴,慢悠悠地唱道:见过你罗裳金簪,月高华见过你豆蔻二八俊模样见过你白马高船走东洋见过你宴宾客,见过你办学堂到头来,风云黯淡人去楼空凄惨惨天地无光早知道,闺阁高卧好景又何必,六出祁山枉断肠如今我,负得盲翁琴和鼓说不尽,空梁燕泥梦一场…

谭功达心中凛然一震,鼻子发酸,竟然下泪来。如同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梦境之中,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他抬头看了看那个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过烈士陵园的森森翠柏和高耸的纪念塔,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白云堆积,一群小学生正排着队,在纪念塔下唱歌。那歌声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过来,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司机小王在马路对面不停地按着喇叭。谭功达一边过马路,一边玩味着瞎子戏文中“闺阁高卧”和“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里七上八下。这戏文仿佛是特地为他写的,让人意气顿消,萎靡不振。

到了车前,他听见姚秘书和白庭禹两人还在谈论着刚才的事,姚秘书笑得直气:“那老头,还以为我们和主席住在一个大院里呢!”白庭禹正道:“小姚,你可别笑老郭傻。那老头,着呢!他前面说了一大通儿合作化的坏话,心里不踏实,就找个法子逗我们开开心罢了。”谭功达接话道:“你们这些从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可比不得我们这些苦出身。那些农民,看似木讷呆板,实则是天生的哲学家和外家。他们心中的花花肠子一点也不比你我少。什么时候我们小看了农民,什么时候我们就要犯大错误。”

“可不是!”白庭禹笑着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老谭,你要是喜听戏,明天回到梅城,让文工团的白小娴专门给您演一场不就得了。”姚秘书道:“白县长,老听你小娴小娴的,这个白小娴是谁呀?”白庭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谭功达,对小王吩咐道:“时候不早了,开车。”那吉普车就开足了马力,卷起一股漫天的尘土和煤屑,朝水库大坝的方向疾驶而去。

2普济水库原是谭功达提议修建的。1935年,燕京大学水利工程系的几个学生和他们的教授美国人罗伯特曾来到普济,做过一年多的水文调查和地质勘探,画出了详细的施工图纸,并在两年后给南京的国民政府提了一份可行论证报告,后因卢沟桥事件爆发,此事遂被搁置起来。

自从谭功达提出这个议案之后,大会小会开过十多次,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在异想天开。尤其是主管工业和水利的副县长赵焕章,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眼下连年饥荒,县财政入不敷出。刚刚上马的铜管厂、水泥厂都濒临倒闭。河道要疏浚,灾民要救济,军烈属要抚恤,学校要新建,教师要工资。这大坝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几个村庄,移民安置费从哪里来?他这么一说,县政府大小官员同声相应,把谭功达脸都气歪了。

他私下里还问过姚秘书。不赞成倒也罢了,这小妞还尽拿一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来打趣他:“呦,谭县长,您随农业代表团去了一趟高加索,见识了斯大林集体农庄的电灯电话,回来就着我们修大坝发电,您若是去了圣彼得堡,还不得让我们去修克里姆林呀。”谭功达被她的一番话噎得牙咬切齿,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掐住她那娇细长的脖子来解气。不过,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这个小妮子颇不平常。毕竟是从大上海来的有文化的青年,她竟然也知道克林姆林在列宁格勒,而且还知道列宁格勒原来叫作圣彼得堡,看起来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傻。

他又去把那通讯员出身、现任县办公室主任的钱大钧找来问话。钱大钧过去常年跟着他打游击,一直伴随左右,人前叫他谭县长,人后叫他谭大哥,是谭功达惟一可以无话不谈的心腹知己。不料,谭功达说起建筑大坝之事,钱大钧略一沉,便用那“掏心窝子的话”好心规劝道:“旧社会做官的人,只图地方太平无事。若遇紧急,能拖就拖,能混则混;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如果硬是蒙混不过去了,火烧到眉,也只是拆那东墙补那西墙;移那桃花接那梨木;引那北江之水灭那南山之火。只为得保住头上乌纱,为官一任,白银千两,任期一自顾升迁。管他冬夏秋,冷热温凉。现如今,解放不久,百废待兴。就眼前这些零狗碎,焦头烂额之事都不惶应付,何苦无风兴,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水库大坝我是外行,却也知道那不是一个便宜的买卖。伤筋动骨,吉凶难测,万一出个三长两短,只怕是不好收场…”一席话说得谭功达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申斥,又无言。没等大钧把话说完,他就把桌子一拍,一声不吭,径自走了。出了门,这才在走廊里骂道:“呸!我还当你是个智囊,却原来也是一个獐头鼠目之辈。”最后,他只得向他的老上级,住在鹤壁的老虎求援。老虎原名聂凤至,家在庆港,曾跟着他父亲宝琛,在陆家帮佣多年。谭功达刚参加新四军的时候,老虎已经是进中队的一个团长了。1926年,席卷梅城一带的大饥荒中,老虎扛着一袋大米,踏着深深的积雪,星夜来到普济,救了一村人的命。这件事,老虎多少年来一直津津乐道:“你母亲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清楚那袋大米究竟是哪儿来的。”对于在普济修建大坝一事,聂凤至起先也极踌躇,不住谭功达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得说:“你要的钱,地委只能替你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工程技术方面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弟,这长江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凡事可缓不可急。万一他个坝塌堤崩,水淹七军,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来帮你擦这烂股。”吉普车驰进水库大坝,山路也变得陡峭险峻起来。山上的猕猴跳下来挡道,司机小王左躲右闪,颠得姚佩佩一路大呼小叫。可白庭禹照样一路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汽车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谭功达看着身边直呕酸水、脸惨白的姚佩佩,又看了看村舍上空那一轮恹恹西沉的红,眼前突然浮现出家家户户花放千树、灯火通明的美好蓝图来。想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渐渐的游离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虚光来。

姚佩佩嗔道:“县长,我的头上被撞出了好几个大包,不信你摸摸。”说着就歪过头来,让县长查验。可谭功达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佩佩见县长目光痴呆,与那《红楼梦》中着了魔的贾宝玉一个模样,知道他又在犯傻做美梦了,就推了推他,低声说:“县长,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谭功达经她这么一推,就听得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哭喊之声。

吉普车刚刚在地上停稳,一伙披麻戴孝的农民呼拉一下围了过来。他们不顾民兵的阻拦,向水一般把吉普车围得水不通。谭功达他们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打开车门,刚一下车,吉普车前面的挡风玻璃早已被数不清的扁担和竹杠敲得粉碎。当地的几个乡干部眼见着县长驾到,想控制一下局面,也早已被人群冲散。幸亏几个身背钢的武装民兵拉出一道人墙,谭功达才得到片刻的息之机。

他早晨在电话中只听说大坝出了事,可没想到聚集了这么多人。谭功达对夏庄一带彪悍的民风早有耳闻,没料到居民如此蛮横。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可这样的场面,倒是第一次遇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姚秘书,起先手里拎着一只红的皮鞋,还地去找另一只,被人群一冲,连手里的一只也顿时不见了踪影。她使劲地抬起脖子,而谭功达的一支胳膊正抵着她的后脊梁。他的骨头还真硬!不知不觉中,她的双脚也已离开了地,随着人飘移沉浮。正在这时,她突然看见脑袋顶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不知是什么玩意,可等它到了近处,就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是一口红漆大棺材。姚佩佩躲躲闪闪,最后很自然地依偎在了谭功达的怀里。她的头晕乎乎的。忽然,她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喊:“让那个狗的县长出来说话!”心里不由得替谭功达捏了把汗。

她看见白庭禹副县长在司机小王的护卫之下,身先士卒,已成功地爬到了吉普车的顶盖上。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铁皮喇叭,要对百姓们训话,来它一个长坂坡一吼,喝退百万雄兵:“大家不要闹,我是…”他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枚石头打中了他手里的喇叭。白庭禹干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清了清喉咙,高声叫道:“大家不要闹,我是白副县长…”人群中有人高叫:“打的就是你个狗县长!”话音刚落,第二块石头疾飞而来,不偏不倚,正中白庭禹的下颏。白县长只得丢了喇叭来护他的下巴,‮腿双‬一软,从吉普车上滑了下来,捂着嘴嗷嗷地怪叫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时姚佩佩已经无可奈何地蜷缩在谭功达的怀里。谭功达到佩佩一头秀发已经拂到了他的脸。佩佩。佩佩。我可不是故意的。她脖子里的汗味竟然也是香的。她的齿间水果糖橐橐有声。难道她在吃糖吗?佩佩,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还有心思吃糖吗?谭功达拼命地试图与他的下属保持一点距离,折腾了半天,最后只得放弃挣扎,听之任之了。她的身体竟然这么柔软!浓浓的糖果的芳香似乎不是来自于糖块本身,而是直接来源于她的齿,她的发丛,她的身体…不远处一个武装民兵,手抱一杆被人群挤得原地在打转。谭功达的心怦怦地跳着,汗水早已将衬衫浸得透。眼看局面就要失去控制,谭功达忽然怪笑了一下,低声对那个民兵说:“你他娘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报告首长,是。”

“废话!”谭功达骂道“里有子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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