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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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是在两年之后回来的。

金莲走时冬末,回时正夏,耙耧山上的小麦都已干焦了头,壳的粒儿落在田头和路边,麻雀在田头和路边便成群结了队。她坐着长途客车离开洛时,第一眼看见金黄的小麦,心里哐哐咚咚一阵热烫的狂跳,猛然想起她已经在李主任家侍奉将近半年了,不经意间小麦都了。世上的事情,真是百奇千怪,无穷的曲折,让金莲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个透儿哩。李主任是他媳妇和他离的婚,离就离了嘛,可当她知道李主任从乡下请了一个保姆时,她先是不以为然,以为不就是一个乡下保姆吗,然这样平静了几个月,当金莲不仅可以给李主任烧他吃的饭菜和鱼,还可以给李主任铺叠被也如给自己铺叠被一样自然自如,有一天,她把洗好的李主任的衣服在台上晾晒着时,那女人就冷不丁儿闯进了李主任的家,一脸青脖儿暴筋,说你就是从那刘街来的金莲吗?金莲怔怔地望着她,说是呵,你是谁?她说我是谁?我是李主任的老婆哩,离婚了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哩,你别以为你年轻漂亮,住了李主任,就是想离开那穷乡僻壤来城市做寨夫人了,来跟着李主任吃香喝辣了。她吼着说,你休想,给你说,从几天前我在菜市场见到你就看出来你不是好东西,这几天我请假不上班,天天都在楼下瞅你晒衣服,终于看见你不仅给李主任洗外衣,竟还给他洗内衣,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你给他洗内衣?男人三角衩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洗的吗?她说,我不提着那三角衩去法庭上告你和李主任的关系了,我要你给我走,要你立马给我离开这个家,我今天下午就搬回这套房子里。她没有像金莲见到的那些女人那样又摔盘子又摔碗,急了还把单和枕巾一条一条地撕成布条儿,她就那么吼了吼,说了说,把自己的头发往脑后一甩就走了。她走了不久,李主任就从办公室连三赶四回来了,进屋先在几个房屋瞅了瞅,坐下点了一烟,当金莲给他端来一杯沏好的茶水时,他拿手在金莲的手上疼地摸了摸,说她来了?

没骂你打你吧?

金莲说来了哩,脸都气青了。

主任说说了啥?

金莲说说让我立马就回刘街去,说她下午就搬回这房里。

主任就哭了。

那么大个人,那么大的官,说把一个村子改为镇,松口吐出一句话一夜之间村子就成镇子了,村委会就改成镇委会了,可他哭起来也竟如孩子一模样,鼻子一把泪一把,说金莲呀,我咋样也舍不得你走呢,可不走不行呀,她爹是市委副书记,她妈在深圳的生意大得一句话能把一个县城买下来,能买这洛的两个区。

说我和她过了十七八年我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人,你要不立马离开她会千方百计把我从这洛调到最偏远的乡下去,调下去还会给我降两级。

金莲就走了。

赶末班汽车回来了。她像出远门旅游了一趟样,一转眼过了两年不能不回了。李主任替她买了汽车票,替她往村里打了电话,给她买了许多水果,让她路上吃,还给她身上了五百块钱,说金莲,这不是你的工资,是我的一份情谊。金莲接了水果,又把那五百块钱进了李主任的口袋里,说李主任,这钱我不要,你有这话就行了。李主任就又一次掉了泪,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说金莲,下乡了我拐弯儿去看你。说我快调正局了,调了正局我就到市委组织部里工作了,若不是你,我老婆怕不会答应和我复婚呢,她不和我复婚,我就难调到正局级,难调到组织部里管干部,我一辈子只从心里谢一个人,就是谢你金莲呢。

汽车开走了。

她和李主任就含着眼泪分了手。

一路上的颠,金莲都想着李主任的泪,清清亮亮,滚滚圆圆,从两个眼角出来,七拐八弯,进了李主任的脖子里,又被李主任雪白的衬衣领子擦去了。山脉像水样从车窗外边过去,刘街也如水样从她心里过来。

她知道刘街在她离开的三天之后?被李主任的一个公章最终改为镇子了,村长庆做了镇长呢。

老二做了什么,虽没确实的消息,但她也都可以想得到。她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刘街的人了。

李主任说过村长庆和老二去洛看过他,可李主任因开会忙没见村长和老二,也没有让他们去家看金莲,说刘街改为镇,是因为经济建设上去了,改革开放搞得好,说这样看来谢去反而有些不太正当了。眼下,金莲就要回到刘街了,就要看到村长、老二、月、王和郓哥他们了。最终是因为她刘街才终是改成了镇,她知道她一从汽车上下来,镇长庆就要领着许许多多半年前在门口送她的刘街人,在西门路的东头候着她,见了她就都会慌忙来她的手里抢行李,问这问那,说许多热暖烫人的谢话。不消说,老二是要对她毕恭毕敬的,月也再不会如半年前那样乜眼看她了。也许,街心花园里会塑着她金莲的青石像,或汉白玉的雕像啥儿的,因为城市的公园、街心花园都塑有半着的女人像,那女人都是年轻、漂亮,头发飘得风中柳枝样。还因为,因为她金莲刘街才被改成了镇,因为,刘街再也没有女人比她金莲柔秀貌美了。她想,街心花园如果有她的雕像时,刘街若还需要她去为刘街死,她就毫不犹豫地为刘街死了去。她想,头说偏也就悄无声息偏西了,黄昏就将飘然而至了,倘若村长和村里人都到村头来接她,而这长途客车不急不忙地摇晃着,村长、老二们在那儿等着该是咋样焦急呵。金莲坐在车前的座位上,她想催司机把车开快些,可又觉得自己没啥儿资格催人家开快车,就那么无奈地坐在窗口上,望着道道山岭朝车后慢慢滚过去,片片麦田朝车后慢慢扯过去,路旁的杨树、桐树、柳树朝车后慢慢倒过去,然后闭了一会眼,好像睡了一阵儿,又好像没有睡,待她睁开眼睛时,落就在车窗上血浆浆的转为红了。

刘街愈发地近了呢。

金莲的心里开始狂烈地跳起来,脯上有如马队奔过去。她看见了车外山上的关帝庙,庙里有人在烧香,有人挑着割过的麦捆从庙前朝着山下走。刘街快到了,三几百米就到了。

她把手放在行李包上擦擦手心的汗,将头朝窗外伸出去,试图看看在西门路路口等急了的村儿门,可司机喝斥了她一句,说不要命了嘛,她就又把头给缩回了。

车终于就停在了路口上。

金莲忙慌慌提着行李下了车。

客车又按部就班地开走了,往县城开去了。

干燥而酷烈,仿佛是铁匠铺那被火烧红的薄铁皮铺在村头、路上、山坡和宽敞的西门大街上,有一股淡淡的细尘在街面溜着脚地腾动着,落把那细尘照得锐红刺眼,车上有汽车开动时的风,下了车却一切都迟缓滞动了。

静得很,落西移的声响如飘旋的枯柳叶样响,大街上嗡嗡的声音仿佛几只蝇子在金莲的耳前飞。

村街头没有一个人。

没有人来接金莲,只有当初写有刘街二字竖在村头丁字路口的路标,被一米半高、两米半宽、墙似的一块巨型青石取代了。青石竖在一个长方形的砖垛上,正中凹下二指深,凹坑里凸出了三个字——西门镇。西门镇三个字皆用红漆涂抹了,红如新,仿佛还能闻到刚涂进的漆味。金莲朝四周惑地打量着,看见西门镇的巨大路标上落着一只灰麻雀,麻雀飞走时,在金莲的心时蹬落了一层灰。她把目光朝街上望过去,看见了许多家店铺正在关门窗,看见新开张的一家酒店正请电工在门口收拾门牌灯,看见有两座新楼房在大街的这头像炮楼一样突兀在站立着。半年前那儿是集贸市场的平房管理站,现在那儿的楼房已经拔地而起了。

街上的行人都是脚步匆匆的,她看见了一个媳妇仿佛是她家对面山货铺女主人,想唤叫一声时,人家却朝纬几胡同拐走了。她心里开始滋生了一股浓烈厚重的落寞,发现村头没人来接她,如同发现了对西门镇来说,她金莲不过是一个外乡人。宛若走错了门,金莲提着行李,忽然有些想退回到哪里,退回到公共汽车上,或洛李主任的家里去。然她知道这西门镇就是她的家,她只能进家不能退将回去了。应该是有一片村人站到这儿接我的,金莲想,没有一片也该有上三五个,至少村长、老二和那些当了镇上干部、原来只是行政村村委会的干部们,他们应该像接回娘家的姑女一样来接我。

金莲想,这时候有谁来接我,是男的让我衣我就给他下来,是女的让给她跪下叫娘我就跪下把她叫娘。金莲的脸上凝了一层灰,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样,心里酸酸的想和李主任与她分手时一样出两行泪,可她终是忍着没让那泪出来。头仅剩最后一抹红了,从街头走的光如谁在那头去铺在街这头的一匹红绢绸。她听着那落退声,看见从西门镇的巨大青石路标下钻出了一个孩娃儿,蓬头垢面、赤背光脚,仅穿个早该洗的黑布衩儿,仿佛是从土粪草窝刚刚睡醒的一个脏兮兮的灵朝她飘过来,到距她几步远时,灵立住了。

——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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