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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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对于任何一个正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本没什么太和地球。永远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永远只是手,是手触地球…

齐景芳在旅馆里独包了一间带八仙桌、太师椅的房间。茶几k放着的斗彩掉瓶,认真还是民国初年景德镇窑里的出品。谢平问她:“这么贵的房钱,你上哪去报?她笑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时,谢平再来看她,刚走到黑乎乎的木扶梯口,她赶紧跳出来给他开亮楼道灯,倚着木栏杆,佝下去问道:”吃了吗?

““也算是吃了…”他随口答了句。因为外头下雨,便带来一脚烂泥。

“脚!脚!”她惊呼,把他拦在房门外,要他换拖鞋,还不高兴地责道:“我说好今天给你包馄饨的,你就扫人兴!”她使着小子,仿佛是子在跟丈夫说话。昨天谢平走的时候,她确实关照过的。但谢平怎么会把它当真呢?在旅馆里?包馄饨?寻开心呢?!但等谢平换了她给撂过来的拖鞋,进了房间,见那擦得光锃亮的八仙桌上,在那洁白的搪瓷方托盘里,果真整整齐齐放着一排排、一行行早包得的馄饨,惊讶了。这小得子,真是想干啥就一定要干成啥啊!她还买来个炭炉,买了几斤钢炭包在草编的篓子里,买了些油盐酱醋,用一只只广口细口的小瓶盛着;还有一只从羊马河带来的小钢锅、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两双一模一样的带铜箍头的烙花圆竹筷、两只一模一样的青花汤匙;再看看房间,竟完全按她的意向又把家具重新布置挪动过了…他暗自佩服:这家伙,真任得可以!想在旅馆里居家过子呢?!

‘你到底还吃不吃吗?吃,我就多下一碗。

“她还板着脸呢。

“吃。干了一下午活,三四点钟的时候,老校长(他不敢在齐景芳跟前提小英)才给了两块方糕垫饥。哪算正顿?!”谢平去揭锅盖。

“真吃!?”她又兴奋起来。打了谢平手背一记,提起暖瓶哗哗地往钢锅里倒水。斜瞟着谢平笑道:“下午,又给‘老丈人’去干啥了?”

“你要再这么瞎嘲嘲,我就再不来了。”谢平跳起来,撂下锅盖,装作要走。齐景芳拽住他,趁势把他拉到怀里,轻轻地问道:“你跟那小英,真没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小英人家…“谢平结结巴巴解释道,顺便轻轻推开了她。

“告诉你,你要不老实,我可要到桂荣跟前告你的刁状!”她一头说着,一头在谢平肩上轻轻抚摸着。谢平觉到她圆鼓鼓的富有弹力的小腹和柔软结实的rx房贴住了他身侧。一时间,他竟不敢动弹了,』怕再触住它们…

她却一转身去下馄饨了…

炭炉,使客店早薄寒的夜晚变得那般温暖,也真给这客寓增一分“家‘的情围。自然,使谢平不安又亲切的,是齐景芳本人,是她盼的目光,轻捷的身影,朗的语调和有时故意做得浅薄的微笑。这会儿,在他身边的假如是桂荣…在这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上,在这僻静的客店后楼房间里,这个早的夜晚那就会有怎样一番暖意和奋…想到这里,他竞放定了眼珠,呆直了,只是把齐景芳当桂荣般认真看起来。到启龙镇以后,他给桂荣写了两封信,桂荣迟迟地却只回了一封…

“不认识?紧着看!”齐景芳踢他一脚。他醒转来,慌慌拿起从服务员那儿借来的一把破蒲扇,蹲到炭炉前“啪啦啪啦”扇将起来。齐景芳忙盖住汤锅,用膝盖头使劲儿抵了抵他宽厚的脊背,笑嗔:“轻点!加胡椒面呢?恁笨!”

“我明天回上海去一趟…”馄饨端上来时,谢平告诉齐景芳“镇华的案子到法院了。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审理。我得去听听。”

“他们审,你别嘴。”齐景芳关照道。

‘在法庭上挨得着我说话吗?!

“谢平苦笑笑。

“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骆驼圈子跟福海合并的事,大概要告吹…”齐景芳说道。

‘为什么?

“谢平一惊,囫囵下个馄饨,烫得他直抓心。

“为什么?总是不称老爷子的心呗。原说合过去,福海县给老爷子一个县办公室主任当当。后来又说那位置有人占了,是刘延军荐举的另一个‘小伙计’。他们改口让老爷子去当城关镇的副镇长。老爷子火透了,不于了,不肯合了。”

“桂荣呢?她已经去了福海…”

“她归她。合并不合并都碍不着她的事。”齐景芳变着腔调说话,好像话里还套着话似的。

‘你这话咋讲?

的谢平听出味来了。

“桂荣没给你来信说点啥?”齐景芳迟疑了一下,又给谢平碗里加了一漏勺的馄饨,问道。

谢平不想让她知道桂荣已经有一二十天没来信了,便只吐吐答了句:“信是有…可没说啥…”那边,水又开了,齐景芳收住话头,嘴里还裹着个滚烫的馄饨,忙着去往锅里添冷水了……谁也料想不到,刘延军在县百货公司仓库后头、塑料制品加工厂的旁边还掌握着恁大一套房子。一个空关着的独门独户大院,单有一个披着黑棉袄的老汉给看门。院里槐荫匝地。刘延军带桂荣逐间看过房子,回到院当间,诚恳地对桂荣说:“公司住房的紧张程度你是耳闻目睹又身受了的。可这个院子,我一直控制着。谁也不给,专门留给你老舅爹。我是诚心的…提议他当副镇长绝亏待不了他。办公室主任听起来场面大,实际上无非是个大秘书,跑腿的差使。他恁大年纪,我怎么想,也不合适。县里几个领导也不忍心那么使唤他。再说,搞办公室那工作,在地方上,横里竖里,得有一大把关系才行。他老人家初来乍到,这盘‘石磨’恐怕也难推得转。城关镇工副业生产的利占全县的百分之三十八点还多。在这位置上,你老舅爹进可影响全县,退也有实地可据。镇长明年到年龄,该办离休手续,再往后,城关镇就全在你老舅爹一人手上。不就让他‘副’这一年吗?他慢慢把人事悉起来,我又在县里,以后什么话不好说的?”刘延军想让桂荣回去做老爷子的工作。他恁着急,是因为有消息说,羊马河的“暴发户”李裕也在打骆驼圈子的主意。似有那个意思,要抢个先手,把桑那高地左近十几个县对霍尔果茨克口子的生意先揽那么一把过去。趁老爷子对归并福海有后悔之意之机,这李裕派人频频去骆驼圈子活动,还打通了工商银行和农业银行的关系,真要跟刘延军较量一番。消息还说这老头一脑门子的生意经,还有个贤内助,尤其能干,特别年轻,是个上海女青年。这自然使刘延军不敢疏怠慢。通过霍尔果茨克转口生意,把他公司的实力扩展到左近这十几个县去,只是他那小“五年计划”中奠基的一步。他还认真有几步好棋跟在后头要走呢,怎由得这位老爷子在这节骨眼上别他“马腿”?他快速地(简直该说是‘神速’地)在三两天里,设法搞到这套房子,并且说服了县委内的几位叔叔伯伯,当然也说服了父亲,实在不行,就再让一步——把城关镇的“镇长”给这位硬倔的老爷子,不让这位老爷子“副”了。这总可以了吧?他俩出得院来,穿过县百货公司中心店的店堂往街上走去。店堂里有几块地板糟朽了,在脚下咯吱咯吱颤悠。做得笨的柜台旁边,戳着糟黄的柱子,支撑着低矮的天花板。玻璃橱窗上贴着一些用红绿纸写起的新货布。店门前有条沙石铺起的丁字路。三四月间近午的光,从黄泥屋顶、黄泥围墙。细沙石路面上漫开。路旁瘦弱的榆树、驴、麻袋。沙石料堆…都黄扑扑地蒙着层暖烘烘的灰土,又弥漫起一股马粪。驴粪的气味。沙石料堆跟前,停着辆北京吉普。看车号,知道是县委小车班的车。吉普车旁边站着那位黑瘦的崔副校长。未待桂荣发问,刘延军体贴地微笑着对她说:“我派他陪你回去。路上说说话,解解闷。遇事,也有个人替你参谋参谋。我本来想亲自陪你去的,不过,还是你先单独去一下的为好,留个回旋的余地…”一见那老崔,桂荣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曾跟小刘明说过,她不想再跟这老崔来往了。小刘总故作惊讶地问:“他咋了?他为人不老实?”老崔老实。心地好。办事地道。这些都没得可说的。可是…

桂荣在柜台边又站了会儿。她觉得背上一个劲儿地在出汗,儒了的褡细带,勒得她有些透不过气。亲近自己的人(包括刘延军),都跟自己说过,不用苦等谢平了。人家去了上海,还能回头喝你这碗‘苞谷糊糊“?但她不信这话,却又没话去反驳。不管怎样,自己没做亏心事。小刘这一帮也是正经做事业的。虽然有些新派的脾气好,倒也不至于胡来。自己头一回为公司执行任务,又要去说服自己的舅爹。他派个人帮我在身边参谋参谋,还是对的。派老崔,不比派别的谁强?!也真是的!于吗要往歪里斜里想人家?于是镇住自己内心的不安,并地看了看小刘,略略仰起头,甩松了粘附在脖上的短发,平静下一时慌的心绪,神神前后衣襟,舒口气,去推开了那不怎么灵便的店门。

齐景芳连着三天到码头上都没接到谢平。早晨,梳洗罢,看看窗外被风推起堆叠上来的乌云,忙到楼下营业室,打了个电话,问明昨天从上海过来的客轮今天依然按时到港,便上楼换了胶鞋,带上雨伞,在镇市稍一家茶馆店门口,叫了辆二等车,在船到达前个把小时,又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空空。不多的几棵树,显得孤孤单单。一些伸进海滩去的岬角上,堆着不少准备用来砌护坡的大石料,横七竖八,堆垒杂陈。海原先褐红。今天却那样的灰暗。海平面原先谐和浑圆,这时却起伏动,发着连环的褶皱。它不绝地把一排排涌赶到岬角脚下,匐匐然发出一声声巨响,倒卷起的许多青白的花,在扑回海里去之前,又让风吹到了岸上,连同那些细珠碎沫,纷纷洒到齐景芳身卜,手背上,叫她一阵阵起颤。即便如此,也还总有那样勇敢的小木船,在褶里颠进,总有些海鸟在云端翻飞,还有些铁壳火轮呜呜地远去近来,叫海无可奈何它们…齐景芳,忽而看见一个眼的身影,打着伞,挽着个竹篮,朝海边石堆旁走来。她认出是老校长的女儿小英子。这几天,她也常往码头上跑。齐景芳每回都能遇见她。她对着灰茫茫的海面,张望了一会儿,到停泊着七八艘小渔船的滩脚处,买了斤海虾,用张残荷叶包上,看到齐景芳在等谢平,便赶紧走了。肩上的黄油布大伞遮去了她大半个丰厚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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