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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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不能想象尚炯在农民起义部队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动,所以只能用一个“奇”字评论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读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侠神,但是他觉得尚炯比《游侠列传》中的人物更进一步,竟是跟着“贼”造反。特别使金星到奇怪的是:尚炯来到北京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来,决计从此洗手,改名换姓,要做个药材商人过一辈子?

一大串问题在金星的心上盘绕。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尚炯是一个危险人物,同这样的人不可来往太多,最好今天见面之后,以后不要多来往。他有点害怕,万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来常光甫就是投“贼”多年的尚炯,牵连了他,会惹出滔天大祸。这样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来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该约尚炯来他这里。

约摸在未初时候,尚炯匆匆来了。牛金星看见他面喜,忙问:“如何?幸遇你这位高手,想来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碍事啦。幸而我带有两种药,一种是内服的,一种是外用的,对这种毒疮很有奇效。不过,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说有没有十分把握。”

“这种病,恐怕心境好坏很关重要。”

“正是此话。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杨赞画能把心境放宽一点,‮物药‬才能够完全奏效。”牛金星又问了问杨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动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这几年在“贼”中医术大进,大力惊异,特别是当听到尚炯说他用了一种秘传丹药,叫病人温酒服下,过了一刻工夫,割治时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虽古之名医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传》①而毫无愧!”①《方技列传》--我国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传》,其中有最著名医生的传记。

“过奖,过奖,其实三国时候华伦为关公刮骨疗毒,即知使用蒙汗药,名曰‘麻沸汤’,不过著《三国演义》者为要将关公写成神人,不肯写出华伦曾用麻药罢了。”

“对!对!弟读书数十年,不求甚解。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不觉茅顿开!”牛金星纵声大笑,惊得卧在房檐下晒太的几只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唤着,扑扑噜噜地飞往院里。尚炯也跟着大笑起来,同时,牛金星青年时代的影子浮现在他的眼前,心里说:“虽然他的鬓发斑白了,笑声可没有改变,倜傥豪迈的风度依旧!”

“子明兄…你看,叫惯了,一失口又叫出你从前的台甫!”金星揭开门帘向外望一眼,接着说:“我这里不方便,没有什么款待你,略备几杯淡酒,不成敬意。吾辈总角之,想兄不会以简慢见怪。”

“启翁,你这话太见外了。我方才被杨公馆坚留,已经吃得酒足饭。俗话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今能够见到老兄,畅快谈心,比吃龙肝凤胆还要快意。这里谈话可清静么?”

“院里倒还清静,有些话可以小点声谈。”金星望着外边叫:“王德,快拿酒来!”仆人工德用托盘端上来几样热菜和一壶白干,喝过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问医生的诡秘行踪,随便问道:“光甫,你到杨公馆治疗,觉得杨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尚炯说:“杨先生病势沉重,神委顿,呻病榻,不能多谈。他的学问、风骨,弟来京后颇有所闻,人人称道。只是我同他略谈数语,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读书人一样,看事半明半暗;有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金星不一惊,忙问:“此话怎讲?”医生笑一笑,说:“他知道我是从西安来的,不免问到陕西局面,跟着就大骂贼祸国,说道倘若不是贼闹了十多年,国家何至于陷到今地步,听任虏骑深入,蹂躏畿辅、山东。启翁,你说,这不是一隅之见么?”

“怎么是一隅之见?”

“你难道也不明白?”

“愿闻高论。”

“启翁,百姓倘能安居乐业,断然不会造反。许多人只是因为吃纣王俸禄,不肯说纣王无道,将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诛,而谁百姓造反倒不问了。”

“你对杨赞画怎么说?”

“我对他说:自大启未年以来,各地百姓造反,势如狂澜,致使目今朝廷焦头烂额,国步十分艰难。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

“他怎么说?”

“他一阵疼痛呻,也就不再谈了。”牛金星又问:“后来谈到卢总督殉国的事么?”

“后来,他疼痛稍轻,又同我闲谈起来,自然谈到了卢总督的殉国上去。我也没多说别的,只说卢总督处此时势,实在不得不死,但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金星笑一笑,说:“卢九台曾任剿贼总理,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所以皇上原来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对东虏主和,这就使卢公只能一死殉国。你在杨伯祥面前谈论卢公之死,似乎对他的平生含有贬意。杨伯祥可说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问:何谓‘论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对他说:卢公前几年带兵剿‘贼’,实亦无大功效。战场上奏报不实,虚饰战功,久成风气,虽卢公亦非例外。至于杀良冒功,扰害百姓,所有官军皆然,卢公对他的麾下将土也只能睁只眼,合只眼。倘若卢公继续作剿‘贼’总理,子久了,‘贼’难灭,未必有好的结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骂而已,所以抵御虏骑入犯,为国捐躯,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说出这番话来,杨赞画似有不愉之,就不再谈下去了。”金星笑着摇摇头,说:“老兄年逾不惑,说话反而比年轻时还要直。在杨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评论卢九台,惹他心中不快?”尚炯不在乎地笑着说:“常言道,‘无志则刚’。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违背自己良心,说些假话?”金星说:“此是辇毅之下,纵然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也要小心会因一时言语不慎,惹出祸来。”医生说:“我想,杨翰林虽然不喜我的直之言,也断不会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这样人大概不会在他的病榻前边窃听。我何惧哉?”老朋友二人举杯相望,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明白刚才所谈的都是些题外的话,需要赶快转入正题。医生喝下去半杯酒,望着金星问道:“启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为了何事?”

“谈起来话长,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盘肥片上点着说:“请,请。这是缸瓦市砂锅居的白,近几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虽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腻,请尝尝。”

“好,好。”尚炯见金星故意不谈官司,愈想快点知道,遂停住筷子说:“启翁,自从我听说你来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这样襟怀开朗的人,怎么会与人官司纠?你既不会倚势欺人,难道还有谁欺负到你举人头上?”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自饮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说:“你别慌问我的事,弟倒要先问问兄的近况。这几年,风闻你一直跟着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声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转眼珠地望着对方脸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着点点头:“一不怕官府缉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为心,以四海为家,虽不能读万卷书,却行了万里路。”

“何谓‘以天地为心’?”

“所作所为,上合天理,下顺舆情,就是以天地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济贫?”

“对。杀贪官,除豪强,拯危济困,救死扶伤,难道不都是以天地为心?当今朝廷无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八子奉天倡义,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金星目瞪口呆,伸着舌头,心头怦怦跳,摆摆手不让尚炯再往下说。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风门,向院中左右张望,看见确实无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涛,沉默片刻,猛然举起酒杯说:“说得好,再于一杯!”几杯热酒下肚,牛金星听尚炯又谈了几句话,句句慷慨磊落,为他平生闻所未闻,想不曾想,到又是动又是畅快,并且很羡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着中的复杂情,用着关心的口吻打听:“常,兄,听说你们在潼关附近全军覆没,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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